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这是莱斯唯一的念头。
咫尺厮杀,分毫之间,他输了一筹。
有时候,输了一筹,就是一切。
冷汗无知无觉从他额角冒出来,他脸颊抽搐一下,低下头,沉默不语。
祁琅冷眼看着他,弯了弯唇角,勾着那块怀表甩啊甩,溜溜达达重新回到侍女面前。
侍女看着那被细链垂下的怀表,刚开始还没想明白,但是很快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渐渐升起惶恐。
“公主殿下…”
她不安地想挣扎,却被卫兵们死死镇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祁琅走到面前。
“口说无凭,既然你这么信誓旦旦,那我们就来检测一下。”
祁琅笑眯眯:“如果测试证明你的忠诚,那我会亲自向父皇陛下祈求赦免你的罪过,当然了,如果你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那你的小命可就难保了。”
侍女嘴唇颤抖,她的眼球快速转动,心底挣扎了片刻,又突然镇定了下来。
她昂起头,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了的决然,像是真的不甘心受委屈而只求一个清白:“既然殿下要测,那我就测,我只希望殿下能相信我。”
周围人看着她的表情隐隐有所变化。
也许蒂安公主真的冤枉了她,毕竟如果心里有鬼,听了公主的话早就该跪地求饶了,怎么还敢这样顽固地坚持。
连总管先生都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蒂安公主的进步很大,但还是稍显青涩,这一次的诈人就没有成功。
不过总管先生仍然觉得很欣慰,蒂安公主这样的处事态度已经足够他向皇帝陛下交代了,同时他已经在思索该给这个侍女安排一个怎样的罪名,既可以保护蒂安公主的名誉,又不必把侍女背后的人攀扯出来,毕竟之前丽塔公主涉及西塔尔家族的事已经烦扰到陛下了,现在还是清净一些好…
总管先生琢磨着,正要站出来粉饰太平,却见蒂安公主突然笑了。
祁琅笑的很厉害,她一手叉腰,另一手拎着那块怀表,饶有兴致看着侍女:“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诈你?”
所有人都愣了,侍女坚定委屈的表情僵硬在脸上。
难道……不是吗?!
祁琅摇了摇头,她把怀表垂下,冰冷的链子若有若无垂在侍女的额头上,她的眼睛下意识聚焦在上面,反应过来赶忙要移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知何时开始,她的双眼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凝在怀表上。
她的瞳仁随着它轻轻的摆动而移动,她的眼睛因为过度的挣扎和恐惧而渐渐泛红、瞳孔微微放大,甚至情不自禁有眼泪流下来,但是她却无法移动、无法挣扎,甚至无法说一个“不”字。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侍女的神情凝固成空白,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呆呆跪在那里,像一具木偶。
祁琅拉起怀表,缠在手指上慢悠悠地甩:“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用毫无生息的僵硬语气回答:“我叫泰米拉。”
祁琅:“你对我的逃婚知情吗?”
侍女:“是的,我全部知情。”
众人哗然,祁琅眼皮也不抬:“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大家都很好奇呢。”
侍女:“主人吩咐过我,丽塔公主和希尔已经成功劝说蒂安公主逃婚,蒂安公主会在订婚仪式前三个小时伪装离开西塔尔祖宅,主人已经派人在西塔尔祖宅制造混乱吸引卫兵和宾客的注意,而我只需要在蒂安公主逃跑后为公主做一些收尾工作,尽量延长其他人发现公主失踪的时间,以便于克里斯司长封锁消息孤身出去寻找公主。”
祁琅吹了个口哨,她就说西塔尔和皇族郑重联姻举办的订婚宴,蒂安那个傻孩子怎么可能逃走得那么轻易,即使是有丽塔那个蠢货的帮忙也没用,肯定背后还有人兴风作浪。
她其实隐隐有所猜测,但这并不妨碍她让侍女大声说给所有人听。
祁琅问她:“你的主人是谁?”
侍女呆呆地回答:“我的主人是大——”
“——公主殿下!”
总管先生突然扬声一喝,浑厚的男声骤然惊醒了侍女,她恍恍惚惚看着周围,回忆起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脸色瞬间惨白,身形摇摇欲坠,几乎瘫软在地上。
祁琅撇撇嘴,看向总管先生,总管先生笑容和煦:“公主殿下智慧非凡,按照规矩我们需要把这个侍女带去审讯,一定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可得了吧,明明是你们给我什么交代,我都必须得满意,否则你为什么不敢让这个侍女继续说?!
虽然心里吐槽着,但是祁琅也知道点到即止的道理,她挥挥手:“那就辛苦总管先生了,现在可以把她们带走了吧。”
她看着那些还想在求饶的侍女们,有些不耐地说:“或者还有谁想来给我证明自己的忠诚的?”
这下没人敢吭声了。
生不如死,终究还不是死,但是如果像泰米拉那样才是真正死定了。
总管先生今天有了意外收获,急着回去向皇帝交代,也不耐烦在这里磨叽,让人捂着侍女们的嘴迅速退了出去。
外面新来的侍女们看了一场大戏,再来到祁琅面前时已经乖得跟鹌鹑一样,为首的侍女恭敬行礼:“殿下。”
“把她带下去疗伤,然后都出去关上门,哦对了,给我准备晚餐,再拿一个新的光脑过来。”
祁琅吩咐完,侍女们连忙照做,当最后一个侍女躬身退出去并把大门关上的时候,密闭的书房里就剩下两个人。
祁琅懒洋洋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把之前把玩的怀表扔到书桌上,怀表孤零零撞到桌角,哐当一声响。
她抬眼,看着垂首像雕塑一样挺拔站在面前的男人,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地面,语气轻描淡写:
“跪下。”
第八章
繁复的纹理纹刻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华丽的沙发摆在书房中央,黄昏凄艳的余霞透过半遮的厚重窗帘,自她背后打进来,将她整个人都笼进一片朦胧的光里。
莱斯紧紧咬着腮肉,一双碧蓝如海的眼睛盯着她。
少女懒洋洋靠坐在沙发上,迤逦的宫装长裙下,一双长腿交叠,裙摆处隐隐露出纤弱精致的脚踝,像白雪那样纯洁脆弱,触手可化。
她屈肘撑着额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着桌面,美丽的容颜上尽是漫不经心的懒散,纤细柔软的、几乎快陷进沙发里的身形,就像那些宫廷贵妇们抱在怀里的长毛猫儿,看不出一点杀伤力。
“怎么,不愿意?”
祁琅看着莱斯不动弹,只抿唇死死盯着自己,不禁挑了挑眉。
莱斯心中一跳。
作为帝国最美丽高贵的小公主,少女挑眉的模样当然很美。
弯弯的眉毛,小巧的鼻梁,鲜花般红润的嘴唇,一双狭长的黑眸微微眯起,像是带着说不出的笑意。
但是莱斯却恍惚看见,在一声声清脆的叩击声中,她身上的光晕渐渐收敛,周围深色的晦暗背景浓雾般扭曲,一寸寸向他扑来,宛如深渊张开的巨口欲将他吞灭。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额角冒出,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白皙的皮肉里。
无声无息的,他缓缓屈起膝盖,握着一拳的血,跪在华贵而冰冷的地砖上。
他低着头,汗湿的碎发遮住眉眼,却从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见自己的脸,一片惨白的狼狈。
指骨叩击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祁琅看着垂着头跪在面前的青年,才终于笑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非得闹得这么难看,我也很为难啊。”
莱斯听见少女慢悠悠的声音,仿佛惊雷在他脑中震响,嗡嗡的轰鸣声,让他脑中混沌一片。
好半响,他才哑着嗓子,低低说:“这不是催眠。”
她仅仅是D级,而他是A级。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催眠术,可以让弱者突破强者源能的屏障,使后者受控于前者。
祁琅笑眯眯回答他:“我也没说过这是催眠啊。”
莱斯的心彻底沉到谷底,他闭了闭眼。
是他大意了。
她回来这一路上,他眼看着她与克里斯嬉笑怒骂,看着她随心所欲懒懒散散,就以为她对所有人都会这样。
甚至刚才,他冷眼看着她测试那个侍女,虽然惊异于她不知何时学会了催眠术,但也仍然不以为然——他自信这对自己不会起作用。
活泼,正直,嫉恶如仇,宽厚,爽朗,暴脾气…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寸步不离地观察,仿佛一个精密的机器人一条条的分析计算,给她的性情下了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判断,并早早据此准备好了辩词和应对的方法,他甚至还隐隐等待着看她会因为他吃瘪跳脚的样子。
但是今天,这一刻,之前的所有判定都被生生碾碎。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发现,他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她的表象,是她故意展露、或者说愿意展露的那一面,但是真正的她,就像一个黑洞,神秘莫测、遥不可及,又不可捉摸。
莱斯突然笑了。
那笑容褪去了那一层假面般伪装的恭敬和柔顺,削薄殷红的嘴唇衬在雪白的面颊上,竟然显得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