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余用仅存的那只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告诉它:
“斑斑,人类和鸟类不同,失去一只手只是麻烦一些……而且,人生际遇无常,也许有一天,我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
[斑斑不懂。]
灰斑雀抬起了脑袋。
“你不需要懂,只要记得,这件事对我来说不算糟糕。”
“斑?”
[真的吗?]
看着对方还浸在泪水里的黑眼珠,柳余笑了:
“当然。”
斑斑的小身子这才放松下来。
它翅膀展开,将自己窝在柳余用左臂搭出的怀抱,小脑袋在她胸口蹭了蹭:[……噢贝比,你身上的味道有点不一样,很好闻……]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柳余干脆坐到床上,懒懒地靠着墙。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照得被褥蓬松而柔软,她闭上眼睛,将自己脑袋放空。
这时,她什么都不愿意想。
[……我不知道……恩,有点像原来的莱斯利先生……]
“原来的 ?你见到他了?”
柳余“唰得”睁开眼睛,难道是盖亚偷偷进了她的房间?
为什么……他怀疑她吗……
[噢……]斑斑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用翅膀遮住脑袋,[是、是斑斑自己从笼子里出去撞见的!噢贝比,你不能打斑斑……]
柳余又好气又好笑,不过,现在计较也没什么用。
何况……
斑斑没有飞走。
它一直等她。
她的眸光柔了下来:
“所以,斑斑 ,你看到什么了?”
[噢,我看到莱斯利先生了……莱斯利先生真可怜,他们都说他背叛了神灵,可斑斑觉得,他没有变……不,也许变了点……可仔细闻一闻,还是一样的……他们却欺负他,不给他吃饭,连卡洛王子都从和他一起住的蘑菇屋搬出来了……噢斑斑的心很痛……]
“他……被欺负得很厉害吗?”
斑斑的小脑袋耷拉下去,连羽毛都像没了精神:
[……是的 ,因为莱斯利先生看不见,吃了很多亏……他们会在路上设陷阱,虽然莱斯利先生躲开了一些,可那些人还会联合很多厉害的人类一起攻击他……莱斯利先生的手就是这样断的……他们还在莱斯利先生的床上尿尿,还将他的衣服用水泼湿……有一次还往他脸上泼肮脏的黑狗血……噢,这群恶魔……]
……竟然是这样吗。
被欺辱成这样 ,他竟然一点都不在乎吗。
柳余摸着斑斑的手缓了下来。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叽叽喳喳声。
斑斑突然激动起来,一拍翅膀从她怀里飞出:
[……那群坏蛋,那群坏蛋又在出坏主意,尤其、尤其是那个玛丽!那个要剪斑斑翅膀的玛丽!……贝比,贝比,你快去阻止她……真是一群恶魔,恶魔!]
柳余知道 ,斑斑必定是从它那群鸟朋友那边听到什么了。
也许是光明神那一撮光明力的关系,斑斑十分聪明,在附近的鸟类里,简直是“老大哥”一样的存在。她就曾经看到斑斑嚎一嗓子,窗外十几二十只鸟同时飞来,和它对着“唱双簧”。
她看向窗外,一只额生绿毛的小鸟儿拍着翅膀在附近徘徊,叫声抑扬顿挫,格外灵动,“叽叽喳喳”一阵,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斑斑,你的鸟类朋友也听得懂我们的话?”
柳余想起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猫狗大战”。
人类以为彼此间存在物种隔离,殊不知,所有的动静都被能听懂它们语言的猫和狗知道了。
如果这些鸟能为她所用……
[只有被我打过的才懂。]斑斑用翅膀挠了挠脑袋,[就是斑斑大爷拍它们一下……恩,反正就这样了……斑斑一定是神灵的宠物,才这么聪明……]
“那玛丽公主说了什么?”
柳余突然觉得,自己的运气还不错。
一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了。
[……他们,他们说要把莱斯利先生的腿打断,再推到河里……噢,在这之前还得给他泼上黑狗血,据说这个能消灭一切异教徒……]
“什么时候?”
斑斑飞出去了一会,又回来:
[明天晚上,就蘑菇屋附近那条……你跳过的那条……叫什么?噢,斑斑想不起来……]
“伯纳河。”柳余缓缓道,“我知道了。”
[贝比,你会救他的,对不对?]
“噢当然,斑斑,当然。”她弯起嘴角,笑得甜蜜而动人,“我可是很爱、很爱莱斯利先生的。”
[可是贝比……为什么斑斑觉得有点冷……]
“也许是斑斑这几天着凉了。”
柳余起身,“唰得”将窗帘拉上,“我休息一会。”
她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让斑斑趴在自己的枕头,不一会儿,一人一鸟就这么睡着了。
******
第二天上午是击剑课,柳余亦步亦趋地跟着盖亚,司长们还算客气,除了车轮战式地提出挑战,倒也没有对盖亚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失礼行为。
而柳余则在一边自己练习。
她只剩一条左臂,不单是从前习惯的右手剑不能用了,连身体的平衡也需要重新适应。
她提着剑在场外不断地练习挑、刺等基础动作,即使大汗淋漓、手脚发抖,也从没歇息过一次——对待自己的狠劲,让司长们刮目相看。
一节击剑课下来,对她的敌视,渐渐少了些,他们认定,弗格斯小姐练剑的韧性和对爱人的专一,从某种角度看是一致的,也因此,对这个“钻了牛角尖”的残疾少女产生了些怜惜。
当然,对待“异教徒”盖亚,还是老样子。
冷漠,孤立,或者成群结队地挑战,打压——
换成另一个人,在这样高强度的挑战下,早就躺下了。
而盖亚·莱斯利,却总是从容不迫,当他下课带着金发少女离开时,甚至连一滴汗都未出。
“真是个可怕的怪物。”
司长们想。
下午是神术课,两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弗格斯小姐。”
柳余才坐稳,卡洛王子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可以请您单独说句话吗?”
他穿了一身白色的宫廷制服,栗色的短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肩上金色的徽章在光下闪闪发亮,郑重得像是要出席自己的婚礼。
柳余纳闷地点头:
“可以。”
她看了一眼旁边安静的少年:
“盖亚,我出去一下。”
盖亚并未回答,抿起的薄唇透着股冷淡和漠然,他看起来似乎漠不关心。
柳余只好走出过道,跟着卡洛王子出了教室。
清越的钟声,合着唱诗班的歌一起飘荡在殿堂,卡洛王子看起来有些紧张,手时不时摩挲腰间的佩剑。
“卡洛王子,您有什么事吗?”
柳余问他,眼角的余光还往教室内瞥了一眼。
七彩的玻璃下,一身淡蓝碎花裙的娜塔西坐到了盖亚身后,她不知道说了什么,一双弯弯的眉毛担忧地蹙起。
……是安慰吗?
……确实是很善良呢。
柳余无聊地收回视线,心思却蔓延开来,脑子里却考虑着晚上的安排……但愿路易斯不要临时放她鸽子……
“我以卡洛王室的名义发誓,接下来所说的一切 ,全部发自肺腑。”
卡洛王子微微屈身,右手置于左胸朝她行了一个极其尊敬的大礼。
“我,马塞洛斯·卡洛,卡洛王室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真诚地向您贝莉娅·弗格斯,尊贵的子爵小姐求婚。您将拥有我最忠诚的爱慕,最热烈的心灵。”
“请您允许我参与您未来的生命。”
他注视着她的那双琥珀色眼里蕴满了温柔。
就在这时,刚才还安坐在教室内的灰发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
冰雕一样的脸上毫无波澜:
“贝莉娅,神使来了。”
确实,授课神使已经拿着光明权杖走上讲台,他和教室内无数双眼睛一起,灼灼地看着他们。
“抱歉,盖亚,我还需要解决一些事。”
柳余头也不回地道。
紧接着又问:
“为什么?”
被求婚的少女脸上并没有任何娇羞,甚至没有感动,只是仰着头问:
“为什么向我求婚?”
“因为我爱您,弗格斯小姐。如果心可以剖开,您将会看到一颗不断为您跳动的红心。”
“不,您不爱我。”
柳余微微一笑,在对方的失神中平静地陈述,“卡洛王子,爱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您不能因为我断了一条手臂,就可怜我。”
“不,不是的——”
“——您不仅可怜我,您还觉得,我跟在莱斯利先生这个异教徒身后,简直是在毁灭我自己——所以,您奉上婚姻为代价,企图感化一个痴傻的女孩,救她出火坑,对不对?”
柳余想,相比较盖亚,卡洛王子更像一位圣父才对。
不过,善良并没有错。
只可惜,她为了向某人表明爱意,必须狠狠拒绝才行。
对面的少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