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断了碧星的话,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碧星被她问愣了,轻轻推了人一下道:“今年是天元二十九年啊,姐姐你别闹,我和你正说趣儿呢!”
蒋含娇脑袋里轰隆一下,整个人都僵硬住了,天元二十九年....她十五岁,这个时候她还没有遇见过梁瑾,还没有处心积虑的想嫁给他,还没有踏进承安王府的门,还没有成为郡王妃。
她还是她,是蒋含娇,金陵城蒋家的四姑娘。
难道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祈求,真的叫她如愿,回到了这个时间,一切还可以重新改变之前?
蒋含娇呆呆的,身边小丫头怎么聒噪她都听不到了。
外面打帘进来一个丫鬟,容长脸,桃花眼,身上穿着合体剪裁的丁香色衫裙,衬出一段风流婀娜。
丫鬟捧着一碟鲜果,笑对碧星道:“表姑娘,你还在这儿呢,杨夫人到处寻你半天了,再说见不着你人,就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碧星一个激灵从美人靠上起身,缩脑袋缩脖子的,看上去十分畏惧,她讪讪比划道:“那个...那个我娘在寻我,姐姐我先回去啦,改日再来找你说趣儿。”
说完她一溜烟儿的就跑了,临走前还不忘在那果碟里抓一把果子。
那丫鬟见她这样有趣,捂嘴咯咯笑着,笑了一半扭过头,却看到主子正半倚在青缎靠枕上,盯着她不错眼的瞧。
第2章
这丫鬟叫海棠,蒋含娇清清楚楚记得,在她嫁入郡王府不到两年,她就趁着梁瑾醉酒时爬上了他的床。
海棠是作为陪嫁跟她过去的,长相也算出挑,照着高门的规矩,在嫡妻有孕时为了笼络住夫君的心,是要预备着开脸送过去自己的陪嫁。
但是自个儿偷摸着爬上主子的床,和经过嫡妻点头,正经开脸是不一样的,因着这一桩,蒋含娇当时还被顾太妃叫过去好一顿训斥,话里话外意思都是她小门小户出身,教出没规矩的下人,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情,直把蒋含娇说得满脸羞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海棠呢,是蒋家出来的人,本该向着自己的主子,但却在蒋含娇失势时巴结上了贵妾孟姨娘,常跟着孟姨娘来含春院踩旧主子一脚,江梅在私底下不知暗暗骂过人多少回了,要说恨,比之孟姨娘,蒋含娇是更恨这个背主求荣的海棠。
海棠被主子盯着心里直发憷,摸了摸自己那张姣好的脸庞,又笑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这个时候的海棠,还和她一般大,口齿伶俐,八面玲珑,是她未出阁前最信赖倚重的身边人,而陪了自己五六年一直不离不弃,忠心不二的江梅,蒋含娇从前却觉得她太过木讷,没什么劲儿。
可见人心隔肚皮,非要经了事才能看出来是人是鬼。
重新来过,那就一切都来得及,来得及把一些还未长成的苗头彻底掐断。
蒋含娇轻轻抚弄着碧星留下来的翠羽,似笑非笑道:“我在想你也及笄了,再不是之前那半大姑娘,总要给你准备一桩好亲,预备厚厚的嫁妆,才不枉这么多年你陪在我身边的情分。”
贴身丫鬟的亲事,最能做主的就是自己主子了,海棠登时笑容停滞在脸上,慌忙表忠心道:“姑娘说什么呢!奴婢只想这辈子都陪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再不嫁人!”
要是换成从前十五岁的蒋含娇,听到这话难免是要感动的,但重活了一遭,知道了根底,这说辞入了蒋含娇的耳,只觉得讥讽。
恐怕不是不想嫁人,是盼着以后作为陪嫁和她一起嫁过去。
她慢慢哦了一声,垂了眼道:“难为你有这个心了,不过随口一提,别往心里去,你先出去吧,把江梅叫进来。”
海棠这才松了口气,将果碟放下,殷勤捻了颗冰葡萄伺候,“姑娘这几日总说蝉鸣声吵人,奴婢就让江梅在外面带着几个丫头婆子粘蝉呢,怕是走不开,姑娘有什么吩咐,不如交给奴婢吧。”
上一世年少的蒋含娇就是满意海棠这样处处替她想周全了,但如今细细想来,其实很多事情海棠不过是出了张嘴,嘴皮子上下一动,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都交给了和她同级的江梅,春日里摘桃,夏日里粘蝉,秋日里淘桂,冬日里堆雪,都是江梅在做,而她自己尽捡一些轻巧能讨好人的活计,将功劳全都揽走了。
蒋含娇从美人靠上起来,避开海棠递过来的冰葡萄,长长的雪青鲛绫纱裙拖曳在地,行动间折出点点流光碎影,她来到大红雕空灯箱式什锦窗前,透过龟背花格,庭前几株桂树下站了三四人影,正费力举着粘蝉杆朝着树隙挥去,为首的江梅已经汗如雨下。
她手攀着花格间,颀长立在窗前,背对着海棠道:“你去把江梅换下来。”
“啊?”海棠还愣在美人靠旁,她觑眼瞧外面这烈日,毒辣辣的,自己雪肌白肤的,怎么能去做那种事情?
海棠眼睛滴溜溜转,正想拿话推脱了,哪知蒋含娇直接说:“都是一等丫鬟,她能做的,你为何不能做。”
海棠被话戳破了心思,顿时又气又羞,今儿个小姐是怎么了,突然念起江梅的不易来了,她和江梅那呆丫头能一样么,她可是小姐身边最最得力的。
但主子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海棠只能将这些话往肚里咽,蹲了蹲身子低头应是,然后出去了。
不消一会儿,江梅就急匆匆赶紧来,她在外面晒了半天的太阳,一张小脸红彤彤的,上身一件葱绿色瘦窄襦衣自颈到后背皆有深色,是被汗浸湿的,她忙福身,小心翼翼道:“姑娘,您叫我?”
方才海棠突然气呼呼的过来,狠狠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就夺了她手里的粘蝉杆,丢了一句‘姑娘叫你’就不理人了。
她不清楚为什么海棠会突然过来帮她粘蝉,更不清楚姑娘无缘无故为什么会叫自己,以往姑娘身边只要海棠一个人服侍的呀,莫不是自己有什么差事做错了,惹得姑娘迁怒,寻她来问罪了?
江梅悄悄仔细观察着主子神色,只见蒋含娇一直是温温柔柔带笑的,解了腰间系的一条大香巾递给自己。
“先擦擦汗吧。”
江梅诚惶诚恐接过去,只敢捏起一角胡乱擦了擦,然后将香巾认真叠好道:“多谢姑娘体恤,回头奴婢洗干净了给您送过来。”
看着江梅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蒋含娇心里一阵阵发酸,自己从前是太不懂事,轻信小人,怠慢了真正待自己好的人,既然重新活一次,那她一定不能辜负每一个真心对自己的人,同样,也再不会去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费心费力,她只做自己。
“有什么打紧,一条巾子罢了,见你辛苦,叫你进来歇歇,吃点鲜果子。”她拉着人坐下,将那碟果子推过去。
江梅怔怔的,看着手里这条用上好软烟罗制成的香巾,暗想也就是自家主子才不把一条巾子当回事,换成蒋府其他姑娘小姐,单是这一条巾子,恐怕就要争个头破血流。
被主子拉去同坐就是不得了的殊荣,如何还能和主子一道吃冰果,江梅坚持推脱着不肯,“姑娘,这于礼不合!”
她是蒋府的家生子,爹娘都是本本分分人,教出来的闺女自然是一板一眼,死守规矩,更何况主仆之分的概念已经根深蒂固,江梅的性子不像海棠,是绝不会得寸进尺。
年少时喜欢那种能说会道讨人喜的,最好能和自己玩到一块儿,但见多了人和事,如今的蒋含娇,倒更是觉得本分踏实才是根本。
是以她并没有继续为难江梅,而是抓了一大把果子给她,笑道:“算是赏你的,回头和其他人一起分吃了,这大热天的,辛苦了。”
既是主子赏赐,江梅就没有拒了的理儿,她将果子收在荷包里,福身道了谢。
打帘儿进来一个穿着玫瑰色三花襦衣,配着石榴罗裙的丫鬟,高额杏眼,很有几分神气,和寻常丫鬟穿戴说话都不一样。
她面上挂着几分虚笑,微侧了侧身子道:“四姑娘,老太太那边唤你过去呢。”
这丫鬟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掌事丫鬟,名唤夏鹃,因她很得老太太倚重,府上的姑娘小姐们见了她都要称呼一声夏鹃姐姐,但,蒋含娇从来都是例外的。
她懒懒抬眼看了人一回,敛容道:“知道了。”
虽是应了话,但蒋含娇仍靠在引枕上,丝毫没有要动弹一下的意思。
夏鹃面上的笑挂不住了,又催促道:“四姑娘,老太太和几个夫人小姐都到齐全了,只等姑娘一个了。”
一堆人等她一个,能有什么好事,蒋含娇都不用想,猜也能猜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蒋含娇勾起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讥笑,“你先去吧,我收拾收拾就来。”
得了这话,夏鹃才松快了些,她打心眼里厌恶这四姑娘的娇纵不知礼,云阁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侧身出去了。
等人走了,江梅伸手将主子从美人靠上扶起来,问道:“姑娘要换哪身衣服?”
蒋含娇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这件午歇时穿的雪青鲛绫纱拖地长裙,懒怠道:“换什么换,就穿这身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