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婆子嗤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你只看如今蒋家风光,但当时老太爷没了以后,宅子都叫抵了出去,一家人被赶出来,还是三夫人好心,拿出这座陪嫁里的宅子,现在鸠占鹊巢,倒反过来欺负人家闺女!”
小丫头被说懵了,她当时卖身进蒋家,人牙子说得天花乱坠,说蒋家最是富贵,怎么如今连宅子都不是蒋家的了。
这厢蒋含娇哭得老太太脸上挂不住,不得已使了个眼色给大夫人,大夫人只好上去哄人,“四姑娘,你别哭了。”
干巴巴的一句话,半点作用不起,蒋含娇声音更大了,照这个样子,恐怕明日金陵城就有新消息传出来,说他们苛待孤女,私吞杨氏嫁妆。
大夫人也急眼了,说话不免重了几分,“四姑娘这样哭,是要叫外人来笑话咱们自家人吗!”
蒋含娇终于止了哭声,大夫人一喜,以为这话有用,没想到小姑娘抬起红肿的眼眶,回了一句,“既知道会让人笑话,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动铺子上的钱。”
一句话把大夫人堵得脸都成了猪肝色,哪儿有什么为什么,你一个孤女,身上还有那么多产业,不拿你的拿谁的?
蒋含娇用手背抹掉眼泪,顺着壁柱站了起来,江梅搀住人,还是哭腔,但话却变了个味儿,“我是姓蒋不错,家里若有难,我也合该尽一份力...”
听到这话,老太太面色舒缓了一些,以为她要让步。
“但这些产业包括利钱,却并不姓蒋!我想问问大夫人,你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可有一分用在了蒋家上?”
大夫人娘家也是富户出身,但比之杨家可就只能算是芝麻大小了,她尴尬低头不说话,自己手上的嫁妆,那是往后安身立命的本钱,如何能拿出来?
蒋含娇目光炯炯,“连大梁三岁小儿都知道,嫁妆是不能动的,若有夫家对妇人嫁妆起了觊觎之心,那是会被人嗤笑不屑,这个道理,几位伯伯是不明白吗,且不论这一桩,我娘是三房的,若真要用,也绝不会轮到你们。”
老太太看上去很生气,用力敲了敲拐杖,“那你到底想做什么,钱花都花了。”
蒋含娇眼角还挂着泪珠,但却将账册一拍,“要么报官,要么把钱给我还回来。”
蒋大爷怒极反笑,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从来没听说过吃进去的肉,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眼瞧着几人静默不说话,脸上皆是嗤笑的神情,蒋含娇把账册往怀里一揣,转身道:“几位长辈们既没有要还的意思,那就怨不得侄女去官府那里击鼓报官了,这产业铺子毕竟是亡母之物,侄女总要给亡母一个交代。”
合着好赖话儿全给她一个人说完了,于情,她是替亡母护住产业,也给了不闹大保全体面的第二条路:还钱;于理,账上利钱少了,还出了假账,按照正常情况,是要让官府去查;情理她都占了个全。
又哭了这么一遭,闹得整个蒋家都知道了,只待明天天一亮,这消息一准传出去,到时外面人又是一顿非议。
老太太这才惊觉,眼前这个才将将及笄的小姑娘,不是绵羊,而是一头早有预谋的狼崽子。
估计从今天踏入这长春院开始,她就已经算好了每一步该怎么走,每句话该怎么说。
眼看大房二房都巴巴望着她,盼着她说话,老太太摆了摆手,“四丫头,这钱,咱们如今的确是拿不出来,不如你跟账房合计一个数,往后看家里公账上什么时候有进项,再支出去,如何?”
小丫头片子,算账还能算过账房的老先生?再说即便认下这笔账,往后什么时候有进项还不一定呢,到最后还不是一笔烂账。
老太太满打满算,料定这样处理对于蒋含娇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可没想到蒋含娇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张纸,上头是早预备好的一份条款。
她笑眯眯道:“一家人何必要说两家话,孙女知道家里账面上支转不开,所以早替祖母想好了,也不必拿现银,只要将这座宅子的地契拿出来,这账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才明白原来闹了这么一通,是在这里等着她,这丫头从头到尾的目标,都是这宅子。
当初蒋含娇的娘亲杨氏将这宅子拿出来给蒋家住时,她的确是使了招儿叫人交出来地契,但再要过到她名下杨氏是不肯了,不过只要这地契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杨氏说这宅子是她的那也没有凭据。
这么多年老太太每每想起当初这招算计,都很是洋洋自得,早把这宅子当成是自己的私产,再叫她拿出来,老太太如何肯?
蒋含娇似乎已经洞悉了她的想法,慢悠悠道:“祖母若是不愿,那侄女只能找几个伯伯要银子了,是谁拿的,合该是谁还回来,要祖母拿地契,也的确牵强了些。”
她说这话时,眼风不住瞟着大房二房四房几个,“一月为限,一个月内若能筹集到钱,就不必劳烦官家,若是筹不到,也别怪侄女不讲情面。”
说完这话,蒋含娇就舒舒服服的离开了。
要是上公堂,蒋家人到底没那个胆,所以这钱到底是几房来筹,还是让老太太忍痛割肉,自有他们内里决定。
果然,脚步还没迈出长春院的门,身后就隐隐传来一句。
“娘,到底只是一张纸,拿给她总不能轰我们出去,可要是让儿子们拿钱,是真没有呀!”
......
回云阁时已经晚霞渐落,一路上蒋含娇走得很慢很慢,江梅便陪着她,遇到丫鬟婆子都是避退三舍的,只是那充满打量和好奇的目光,却跟随她的身影一直注目着。
看来这动静已经闹得府上都知道了。江梅忍不住道:“姑娘,若是大爷二爷四爷们拿不出这个钱,咱们真的要去告官吗?”
金陵城还从未有过将长辈告上公堂的,且不论结果到底如何,只姑娘是女儿身,往后身上的传闻可就又多了一桩。
蒋含娇知道她在顾忌自己的名声,笑着对她道:“江梅,名声固然重要,但这世上的人多是欺软怕硬的,若你因为顾忌今日退让三分,往后就还要退让四分五分,直到退无可退,并且别人不会感念你的退让,反而会觉得你软弱可欺,你知道吗,若你做了九十九件好事,行了一件恶事,到头来终究是恶的,可若你做了九十九件坏事,只行了一件好事,别人却会念着你的那一件好。”
江梅懵懵懂懂,“所以姑娘是在行‘恶事’吗?”
蒋含娇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我是在替天行道!”
转眼到了云阁,远远瞧见海棠正指使着几个丫鬟挂灯笼,设香案,问了才知道原来还有几日就是中秋了。
海棠这几日学乖不少,说话也都是看人脸色斟酌,也不知是不是心里有鬼的缘故,她小心翼翼道:“姑娘,今年金陵有一场绕水灯会,听说甚是壮大,全金陵有头有脸的姑娘公子哥儿都会去,您可要提前预备着?”
这事换成以前,那真是蒋含娇最喜欢去的地方了,又热闹又能显威风,可蒋含娇这次听到这个,却一反常态的淡下来神色。“不去,吵嚷地厉害。”
她就是在这场灯会上,遇到了梁瑾,一见钟情,从此都在为博他欢心,有时候蒋含娇自己都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去这场灯会,若没有那相遇,亦不会有以后的辜负。
这回再叫她去,她是决计不干的,别说灯会,眼瞧着这几日梁瑾恐怕要来金陵,她门都要少出,以免碰上,重来这一世,她是打定主意和人两不相干,最好再不相遇相见的。
蒋含娇这边已经没有去灯会的意思,可另一头,却有一个人,为了这场灯会,费了大半个月的心血。
第12章
上一世蒋含娇病死后,没过多久梁瑾也莫名其妙的死了,但他的灵体飘浮在承安王府整整二十多年,算是见证了王府的兴衰史。
也是在他死后,梁瑾才慢慢看破许多事,譬如原来他让心生隔阂的醉酒误入一事,是孟姨娘提前安排好的。
譬如自己并非是顾太妃的亲子,而是当初身边女官被先帝私自临幸有孕,是她假孕抱了女官的孩子来充当亲儿。
譬如这些年若没有蒋含娇的勤俭,和私拿嫁妆贴账,王府早就败落了。
再譬如原来那些莺莺燕燕,皆在他死后暗通曲款,将王府弄得乌烟瘴气。
梁瑾飘在承安王府二十余载,见证了那些腌臜事,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这一生,唯一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不过他的嫡妻一人而已。
再想到当初自己年少不更事,嫡妻温柔相伴,也有过一段甜蜜恩爱,而他却因为别人的几句闲言碎语和故意安排,心里生了嫌隙,让嫡妻饱受争议,最后病死榻上。梁瑾只恨不得能回到当年,狠狠抽自己几个巴掌,即便是跪着也要把爱妻守护在掌心中,视若珍宝。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老天爷也的确眷顾,似乎是真想看看他要怎么扇自己耳光,所以眼睛一闭,再一睁,他回到了十八岁这一年。
十八岁,还不及弱冠之年,这个时候的他正是京城一霸,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他乘肥马,衣轻裘,再加上那翩翩清俊的容貌,每日酒肆寻欢,胡姬绕舞,好不恣意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