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了一个博物馆。
这是有一段时间,网络上有人扒出逐星的背景之后,大家最常说的一句话。
这一年的慕云殊,已经二十八岁。
在那个初雪纷纷的夜里,逐星与他重回《卞州四时图》。
在周遭纷扰的叫卖声,在笑闹声里,逐星牵着慕云殊的手,同他一起推开了长巷尽头,坐落在河水对面的那一座府邸的大门。
这里的所有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曾真实地活在千年前的北魏卞州城。
逐星与慕云殊重逢时,她是在街头被人按入尘土里,万般不由己的一个人,一个即将被卖进春楼里,然后死在连天大火里的凡人。
即便最终她仍旧躲不开那样的宿命,但她也仍然感谢,那时能够出现在街头,站在人群里,望她一眼的神明。
这院子里落了薄雪。
仍是曾经逐星和少年慕攸一起待过几多岁月的地方。
在他笔下,这里仿佛没有丝毫的变化,就好像仍是他们当初离开这里时的那副模样。
只是少了一位时常严肃的锦袍男人。
少了那个总会叫慕攸伸出手掌,然后毫不留情地打下戒尺的,他的父亲。
院子里空落落的,但逐星牵着慕云殊的手站在那儿,却总会想起来,曾经她和他在这里所经历过的种种事情。
年少的他站在乌木书案前,一笔一笔地勾描着画上的兰花草。
逐星则站在池塘边,迅速地伸手从水里抓起一条活蹦乱跳的红锦鲤来,鱼太滑,逐星还没走近慕云殊,鱼就率先从她手里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了他的宣纸上。
墨色糊作一团,宣纸已经被鱼尾不停拍打时晕染的水渍给浸湿弄破,甚至还有水泽落在了他的侧脸。
少年抬眼看她,有点生气,“逐星……”
他这幅画眼见着便要完成,却被逐星毁了去。
再画已是来不及,所以那天他父亲从府衙里回来时,便只当他贪玩,直接拿了戒尺,打了他的手心。
可当那天夜里,逐星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给他已经红肿的手心涂药的时候,他却一点儿都不生气了。
他不能生她的气。
永远不能。
年少时的他究竟给了他的小画灵多少的宽容?
逐星或许那时从未来得及在意,也从未深想过。
少年的慕攸,就好像是细水河畔,拂过春柳的风,也应是盛夏蝉鸣的夜里,莹白的月。
可惜后来颠沛魏都,困在平漾苑内,逐星眼见着那样幽深的宫苑,那些苦痛的折磨,最终磨平了他还曾年少时的所有棱角,也磨去了他那双清澈眼瞳里的光亮。
“逐星。”
正在她晃神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他唤了她一声。
逐星望他时,正看见他低眉,那双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
那一瞬间,逐星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曾经的那个少年。
衣袖如雪,明朗清澈。
那是未经世事挑染,未曾被家亡国破的飘零苦痛而折磨千年的白。
他似乎是真的放下了。
不再记着曾经的怨与恨,也不再对于曾经自己没能救下自己的老师而耿耿于怀,愧疚难当。
因为陛下说,让他忘记一切。
时间不会往复,所有的一切也不会有重来的机会,即便是神仙,也没有办法。
所有郁结在心头,千年都难以消解的心结,终于得以消解。
他也终于,开始为了自己而活。
找回曾经生活在卞州城里的那个简单的自己,也找回曾经那许多被他遗失了的有关于人世岁月的温度。
逐星握着他的手,不自禁地笑。
她与他的这一场重逢,终归要多谢他来到每一幅画里,遇见她,解救她。
“在想什么?”
他在问她。
“想攸攸。”逐星说。
曾经极不愿意她提及这两个字的慕云殊,此刻听着她的声音,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甚至连他也开始轻轻地笑。
垂着眼眉,他的面庞仍然明净漂亮。
后来他牵着她的手,走上台阶,在回廊的廊椅上坐下来。
旁边的窗户半开着,仍能看见里面的陈设,与曾经分毫不差。
只是少了人的气息。
仿佛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永恒的清净地,也再等不来曾从这里走出去的故人。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慕云殊轻声问她。
这的确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一个普通凡人的寿命不过匆匆几十载,而他即便是成了仙,也没有办法能令慕羡礼永得长生。
更何况,或许父亲他,根本就不想拥有太过冗长的寿命。
因为他总说,世间万物各有定数,而人之生死,也自有规律。
就好像曾经的那位帝王即便是夺来了灵药,也终究未曾自己服下,反而将它灌给了慕云殊一样。
即便是轮回过后,当年的帝王已将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但他始终灵魂未变。
他从来都是他。
而慕云殊即便是有心想要替慕羡礼延续生命,也始终无法让他跳脱出凡人的轮回命数,获得永生。
因为灵药只有一颗,而昔年的满天仙神也早已陨灭得只剩下九天之境的那些了。
再没有更多的灵药,能够令一个人真的长生不老了。
慕云殊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满足父亲的所有愿望,再想办法让他尽可能地活得长久一些。
但他终究,没有办法陪伴他太久。
因为他和逐星容颜不老,再十年的时间,或许他和逐星都将离开这里。
“去九天之境!我们去看看神仙住的地方!”逐星说。
“去那里容易,可要出来,却很难。”慕云殊提醒她。
逐星瞬间就想起来晏灵川之前失去自己的躯壳不说,还被锁了大半的修为……她连忙摇头,“那我不去了!”
“到时候再想吧!”
逐星决定先不纠结这个问题,“现在要是说好了,那以后我或许又有别的地方想去了。”
慕云殊但笑不语,他只是看着对面房檐的檐角处系着的那只铜铃下,有一只退了颜色的竹蜻蜓。
那是曾经逐星留在这座院子里的痕迹。
就好像她在慕家,他的院子里,留下的那只竹蜻蜓一样。
风一来,就随着铜铃声响,来回摇曳着。
天空中仍飘着细雪,洒在地上,铺散了一地的白。
后来逐星坐在回廊的栏杆,双腿在半空晃啊晃,她忽然侧身,稍稍后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她的笑声清脆,像是忽然的捉弄。
下一刻,她就被慕云殊的捏住了脸。
微丰的脸颊被他捏得挤成一团,逐星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直接从栏杆上拽下来,落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吻来的很突然。
一开始很温柔,像是柔软的和风一般,轻轻地蹭着她的唇瓣,缱绻辗转。
两个人的鼻尖相对。
呼吸缠裹。
逐星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气息更灼热一些。
后来他忽然像是有些发狠,齿间咬着她的唇瓣,不肯放松。
逐星呜呜地想挣脱,却被他扶着后脑勺,没有半点挣扎的机会。
他的周身如月色般,有银辉流转,如浮光流散。
淡银色的流光无声洒在水面,残败的荷梗忽然破开冰层,悄然绽放,尽态极妍。
秋叶,夏花,春柳,冬雪。
卞州四时的景致,在此刻竟都全都被收拢于这一间院子里。
“逐星,谢谢你。”
后来,他贴着她的唇瓣,嗓音稍哑,低声呢喃。
谢谢你在我最纯粹的年纪出现,
也谢谢你,在我最无助最迷茫的那些年里的无声陪伴。
她不知道的是,她眼前的他,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在那个还曾懵懂的年纪里,就将那份纯粹的情思交付与她。
在这幅图里,卞州的夜,已经轮转成了春日的夜。
屋子里长长的幔帐遮掩下来,衣衫都散落在了床下。
逐星无意识地哭了又哭,脑子已经被无端攀升的温度灼烧得来不及思考任何事情。
有人轻轻地吻过她脸颊的泪痕。
她迷迷糊糊地呢喃一句:“攸攸……”
他似乎顿了一下,半晌又亲吻过她的耳侧,眼尾微红,几乎难以自持。
曾经他最怕的,是这一声“攸攸”。
他不喜欢她这么唤他,因为那时的他觉得“攸攸”二字似乎有些女气。
但是此刻,他最渴盼的,竟还是这一声“攸攸”。
后来,逐星亲吻过他眼皮褶皱舒展时,显露出来的那颗殷红的小痣。
此夜漫漫,人生路长。
逐星这辈子从不后悔,为了他数次轮回,去学着成为一个人。
感受他的喜乐悲欢的同时,她也终于,找到了回应他的情感的方法。
逐星初具灵识,在卞州城里的小院子里的那些日子里,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陪伴他永远永远。
而现在,她要爱他,永远永远。
就像他历经千年,却仍此心未改,仍然深爱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