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那样的错过,不会再有了。
农历的八月十五,降龙城天色渐晚。城阙中点满了明灯,焰火烂漫,美轮美奂,游人如织。仿佛就是那句“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的诗句所描绘的图卷的重现。猜灯谜的摊子前挤满了人。河边早已搭建起了高大的棚架,垂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红的,绿的,黄的……画舫游船,拖曳着余波,缓缓在水面上开过。
薛策也给戚斐买了一盏琉璃莲花灯,灯蕊火光明亮。两人接下来就要登船赏月去了,在河堤走过时,经过了一家炒糖栗子的摊子,戚斐嘴馋了,连忙推了推薛策,要他进去买,自己则在河边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等待。刚才路上人太多了,想找个休息的地方也不容易,她的腰都走得有点酸了。
随手拨弄了一下这盏玲珑剔透的莲花灯,绘制在琉璃上的图案,仿佛电影的胶卷一样,飞快地转动了起来,令人眼花缭乱。
忽然想起了什么,戚斐道:“话说起来,系统,你好像还有后半个故事没说完呢。”
第一次穿书时的故事,系统只说到了她挖出心脏的地方,就停住了。从这个断点开始,直到文档被她回溯,中间过程发生了什么事,譬如后来的薛策如何了、有没有从地牢中离开……她都一概不知。
系统:“你想听吗?”
戚斐:“听听也无妨。”
……
在那个再也无人知晓的遥远前世里,整个故事的后半段,徐徐展开。
被瞒骗着吃下了穷兽的心脏后,薛策恢复了灵力,挣脱了枷锁,逃脱了命定的死劫。之后,很快就想方设法地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在事情都了结以后,无事一身轻的他,与季天沅暂别,离开了崇天阁,开始到处去寻找他的不告而别的穷兽斐斐。
在薛策的记忆中,他与她最后一次说话,是一次不愉快的争吵。
在付出了血的代价、在生死之境徘徊过之后,他才明白谁对他是真心的,谁又是虚情假意,无比后悔自己当初的幼稚、愚蠢、迟钝、尖锐,后悔自己说了那么多伤人自尊的话,去刺伤她的心。在狱中,他积了一肚子的话,想对她说,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个明白。
记得以前有一次,她告诉他,他书房中的那些信,都是写给她的。但当时的他,不但不屑一顾,还对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现在,如果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好好听她说,将她说的每个字,都认真地记在心里。
这个时候的薛策,还以为自己有弥补过失的机会。他发动了自己的所有人脉,自己也在四处寻找她。但却一直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传来。
按理说,本来不会这么困难的。
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滴蒸发即消失的水,不管去了哪里,都该留下一些痕迹。
某种阴暗不祥的念头,开始偶尔出现在他心上——妖兽的寿命,是有限的。越晚找到她,留给他们相处的时间就越少……说不定,她一直不出现,是早已不在了。
但每次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薛策就强迫自己打住,不敢深想。
他想,她之所以一直不见人,多半还是因为生气了,对他失望透顶,所以故意躲着他。
就在这种希望与焦虑的轮番折磨之中,薛策最终等来的,不是她确切的行踪,而是整个书中世界的震荡——因为戚斐在现实中修改文档,而带来的连锁反应。
那些不该被书中人知晓的秘密,一股脑地涌到了薛策的脑海中。
那些涌入他脑海的断续画面,告诉了他很多事。
原来,他之所以哪里都找不到她,是因为她早就不在了。
她温柔而残忍地将自己的心脏留给了他,然后决绝地死去了。
只是最初的薛策还不肯相信,坚信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他也不能相信,因为他会崩溃,会疯掉。他红着眼睛找到了高子明,想从高子明的嘴里,逼问出她的踪迹——何等悲哀,他一方面不肯接受那个梦,一方面,却又只能去找在噩梦里头,唯一一个最后和她有过交集的男人,才询问得出她的下落。
高子明初时一直冷眼看着他。纵然再怎么愤怒和心痛,他也要恪守与戚斐的约定——
小姐说了不要让薛策知道心脏的秘密,那么,他就绝不会透露一丝一毫。
直到听见“心脏”这个词从薛策的口中说出,高子明的怒火与悲
痛终于压抑不住了,站了起来,冷冷地说,好啊,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直到听见“心脏”这个词从薛策的口中说出,高子明的怒火与悲痛终于压抑不住了,站了起来,冷冷地说,好啊’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他将薛策带到了-座山清水秀的荒山上,-座无名的坟莹之前,粗暴地揪住了脸上再无血色的薛策的衣领,将他扔在了坟莹的前方,说你不是要找小姐吗,她就在下面躺着。
从见到坟至,到文档被彻底逆转回原点,中间的这段时间中,薛策-直处于-种癫狂不清醒的状态中。他抠过自己的喉咙,抠岀了血,也吐不岀她的心脏。
她的一部分,早已和他的血肉融在了一起。
神智一直浑噩,只有一点,无比清楚。
他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说,成长的痕迹,就是这个人的-部分。那么,当戚斐终于对文档做了最后-次删改,将1.5与穷兽斐斐的故事删除,让所有的人回到原点,重头开始时,其实,也是对这个已经存在了的1. 5的抹杀。
跪在坟萤前疯疯癫癫的1.5,穷兽斐斐,他们之间的故事,都不复存在了。
今后,即使有重现的机会,也只是第三次套娃中的虚幻重映。
但是,即使1.5不复存在了,他的执念也没有消失。
那种癫狂至死的、想再见戚斐一次的泣血心愿,依然存在于书中世界里一一它强烈得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实际上,宇宙里,哪里会有那么多天生的幸运儿?
如果只是写了一本小说,就可以在死后拥有多一次生命,那岂不是太儿戏了。全世界的写手有那么多,幸运儿的比例,绝不止:1%这个数。
更何况,戚斐在猝死的时候,其实已经将书中世界忘得差不多了。对这本“烂尾文”的感情,也淡漠得可怜。
饶是如此,她在死后,还是回到了这个已经被她单方面遗忘了的书中世界里。
那是因为,被她亲手抹除的1.5所留下的执念,吸引着她的魂魄,将她带回了他的世界一一即使那个时候,他已经被格式化了。
就这样,让她拥有了第二次的生命。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亏欠的,失去的,都会以另外的形式偿还和回归吧。
但其实,在这个故事里面,连系统也不知道的是——命运对薛策1.5,还是仁慈过一次的。
在疯疯癫癫的那段时光里,他曾经做过一个非常美好、让他舍不得醒来的梦。
梦里的他,回到了降龙城郊的地牢里,回到了她还活着的时候。
他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上天待他不薄,所以给了他重生的机会,慢慢地从浑噩中醒来后,他每日就坐在那个地方,被拷着手,傻傻地望着牢门等着,心里既觉得恐惧,又满怀着颤抖的希冀。
回到这个时空,就意味着他有机会再见到她。
也意味着,他最害怕的噩梦,也许会重演。
他很害怕,某一天从牢门里走进来的,会是那一个带着她的心脏而来、叫做高子明的沉默寡言的男人。那势必会让他清醒地重温一次那种令他肝肠寸断的剧痛。
好在,这一次,上天没有残忍地对待他。走到他跟前的人,是她。
是那个存在于他记忆中,依然鲜活美好的她。
在这一个分不清是梦还是妄想的情景中,他和她的结局被改写了。她从怀里拿出来的,不是穷兽心脏的切片,而是普通的解药。
在松脱了镣铐后,他的双臂一恢复了知觉,就做了自己最想做的那件事——就是抱着她,紧紧地抱着这个他已经失去了很久的女孩。还对她说出了那些,他以为永生永世都没机会告诉她的话。
那些话,都是那个年少轻狂、劣迹斑斑的他,一直后悔没有告诉她的话。
其实在时间的流逝中,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这段天赐的时光,是有限的。佛说过,世界之多,犹如恒河沙数。这个结局被改写了的世界,似乎是不属于他的。
他只是误入了这里,再见了她一面。
所以,在察觉到这点的时候,他问了她以后会不会忘记了他——因为他是那么地希望她可以记住他,希望那一个做错了很多事、伤害过她、也是真心爱她的薛策,可以在她的心里面,占据一席之地。
……
这一段,是连系统也不知道的意外交互。
在第三次套娃的最后一天,戚斐一直以为狱中的1.5是因为名声陨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才会突然跟转了性似的,对她说出那种话来。
却不知道,其实当时的薛策,是第一次穿书时,那一个已经和她生离死别了很久的薛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