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带灵药给她吃?”
半晌,薛策才抬头,盯着裴世佳,冷声问道。
……
太阳下山之前的那一会儿,山上热得跟一个蒸笼似的。果然,憋到了天黑,雨水终于冲破云层,倾盆落下,撕毁了山中闷热的囚笼。
戚斐的猫今天调皮,临下雨前,滚了一身的泥浆回来,怎么擦也有股味道。想到它平日经常上床睡觉,戚斐就打算给它用暖水洗一洗。
她在厨房里用木盆打好了一盆暖水,刚将木盆搬到地上时,忽然,外面的闪电一亮,照亮了天地,一道长长的人影,从门边被拖曳了进来,落在了她的身上。
戚斐一愣,转头一看,便见到了薛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还站在了门口。
雨水浇得他浑身湿透。衣裳紧贴在身,高高的马尾滴着水。下颌的水珠汇聚成河,慢慢地分成了几股,在他的脖子上蜿蜒。
夏日的雨水,是清爽凉快的,就算淋湿了,也应该很是畅快。
可薛策的表情,却很是僵硬,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
戚斐被他两道目光盯得心颤,咽了口唾沫,不太确定地问:“……薛公子,怎么了吗?”
薛策大步向她走来,戚斐背后就是灶台,退无可退了,正不知所措时,她垂在一边的手,忽然被他拉了起来。他的手很大,掌心亦是滚烫的,贴着她温润细嫩的手腕。紧接着,她的袖子,就被他不由分说地捊了起来。
两道并排的,浅白色的疤痕,赫然浮现了出来。戚斐想遮都来不及。
薛策直勾勾地看着这两道疤,面色仿佛比刚才更难看了。
戚斐的心脏直打鼓。这是她去丛秀峰时,被割开手放血的留下的疤痕。丛秀峰的人让她保守住这个秘密,所以她谁也没说。薛策怎么会知道的?
薛策盯了这两道疤半晌,才看向她,表情非常复杂:“他们取过你的血,你怎么不告诉我?他们要了你多少血?”
果然是知道了。
唉,知道就知道了吧,他应该也不会出去乱说。不过,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大,表情那么难看?
戚斐就简单地说了一下前因后果:“这是我应该做的,青玉心本来就是丛秀峰的仙器,我吃了下去,这时候也必须要站出来呀……因为他们说这件事最好不要张扬,而且,你回来的时候,我也好得七七八八了,所以,我就没告诉你了。”
薛策皱眉,对她这番话置若罔闻,仿佛有些焦躁,执着追问:“他们究竟要了你多少血?”
戚斐愣了愣,答道:“两次,每次流了一个大碗左右吧……”
她一边说,一边抬头,对上了他的双目。
厨房的灯光很暗,窗外皆是茫茫雨幕。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戚斐止住了话,清亮的双眸望着他,轻声道:“薛公子,难道说,取我的血去救人,会对我有很恶劣的影响?”
薛策的眼神复杂难辨,看着她,没有说话。
“恶劣影响,是会削减我的寿命吗?”戚斐又问。
到目前为止,她除了一开始有些眩晕之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明显的不适。想来想去,可以让薛策变脸色、没有显著症状、又能深深损害她的身体的,就只剩下了这一个可能了——削减她本来就已经不长的寿命。
在平时不会出现什么影响。只不过是寿命结束的那个节点,更早来临而已。
薛策的喉结微微一滑,纵然答案很残忍,但他没有试图隐瞒她:“是。”
仙器与妖兽的血,根本不是同一种物质。所以,不是说抽离了妖兽的血就可以直接拿去用的。而是要用血去画阵,模拟出一个仙器的虚体,再进行护持。如此一来,血离开她的身体之后,其实还在与仙器互相反应。并不是说血给出去了就万事大吉,过段时间就会修养好那么简单。
她与仙器一脉相连,这么做了,就像是将她自己生命力,通过仙器瓜分了出去,寿命会遭到致命的缩减。
每一碗血,都会缩减两三个月。如果放得更多,甚至可能超过三个月。
对于妖兽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在加速地燃烧他们本来就很短暂的寿命。
薛策记得她刚来崇天阁时,自述寿命剩下了一年。如今再削减了几个月,还剩下多少个月,他两只手就能数出来了。
戚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如果只是削减个一两天,薛策应该不至于是这个反应。
她心中有数了,轻轻地问:“每放一次血,都会削减很多吗?”
“……”
戚斐低头,道:“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
她其实隐隐约约也有怀疑过的。
原因,就是裴世佳的态度。
他对她的愧疚感,和那种急于在物质上补偿她的怜悯态度,实在持续了太久,久得有些不同寻常,超出了一个正常人的愧疚心态会持续的时间。
在后世,她也和裴世佳打过交道。他并不是这么容易囿于愧疚情绪的人。
仿佛她去丛秀峰,并不只是爱心献血,而是遭到了多么大的伤害。
对了,他还经常送一些据说是可以补身体的草药给她吃。
当然,现在想来,这些草药,恐怕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心理安慰作用比较大,并不能挽回已经失去的寿元。
看来,当天在丛秀峰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放了血后会寿命大减。只是每一个人都瞒骗着她,都不愿意说出事实而已。
第95章
不过话又说回来, 戚斐现在的感觉, 是惊讶与恍然大悟,要远远多于难过的。
毕竟不是一出生就成为了这只穷兽的。无论再怎么样全身心地沉浸在第三次套娃里, 她也没有忘记, 自己的本体还在后世等着她回去。套娃再漫长, 最多苟到这具身体死亡的时候, 就会结束了。
而且, 刚来崇天阁时,为了让众人放心她, 她还撒了个谎, 说自己只剩一年命了。实际是还有三年的, 即便被放了两次血, 剩余的缓冲期,也会更长一些。怎么说,也不会少于两年吧。
薛策估计是以为,她经此一役, 寿命就被扣得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几个月了,所以才一下子接受不了。
乖乖,这么说的话,几个月后,薛策发现她还活蹦乱跳地苟着, 命不仅没缩短, 还负负得正地延长了, 岂不是会很震惊?
戚斐:“……”
她, 穷兽斐斐,妖兽届的励志代表!千年一遇的延寿奇才!
薛策见到她低着小脑袋,肩膀微微在耸动,似乎是在哭。心仿佛也被一块破布堵住了,不知道安慰什么才合适,只好有些生硬地说:“你……你别哭了。”
被自己逗笑,可因为气氛不适合,正在努力憋着的戚斐:“……”
她深吸口气,才平复了心情,抬起头来,可一见到薛策的脸,就想到了“延寿奇才”四个字,嘴角忍不住提了提:“我没有哭,我是在开心呢。”
她的眼睛雾蒙蒙的,但双颊,确实没有泪痕。薛策难得有点懵了:“……你开心?”
“我当然开心。”戚斐笑着说:“我原本以为,自从上回那件事后,薛公子你就不太喜欢我了。但现在……你这么着急地跑来找我,还一直追问我被取了多少血,是在担心我,为我打抱不平吧?”
薛策怔住了。
“你也知道,我们妖兽的寿命不长,所以,最希望可以在预估的时间死去,最不想的就是结束得不明不白,连和至亲至爱告别的机会也没有。”
“只要我认为那是我该做的事,什么后果我都能接受。我只是介意,在我有权利知道的事情上,被蒙骗,被糊弄。这会让我觉得,没人把我当一回事,自己不被尊重,也不被信任。”
“……”
戚斐拾起了旁边叠好的一张干燥的布巾,拭去了他脸颊上滴滴答答的水珠,明亮的双目微微弯起:“而你没有这样对我,所以,我很开心。”
她现在的心眼,好像真的变得忽大忽小的。
有时候什么都介意,还心眼极小,总是蔫坏蔫坏地故意气他、膈应他。
但有时候,也可以一下子就对他所有死蠢又直男的举动释怀。
比如现在。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她不会去计较裴世佳骗她。却唯独不能接受,薛策在这种事上对她撒谎。就像女孩子不能接受男朋友在她重视的问题上骗她——虽然目前的薛策1.5还不属于她,但是,就让她厚颜一会儿,打这个比喻吧。
她也不想庸人自扰地预设,假如这件事里受伤的峰主换成薛策的师父,他会如何抉择。正如她不会去问男朋友“我和你妈掉进水里你救谁”这种无聊的问题。因为这种假设出来的烦人问题,就算得到了答案,也是不能当真的。
只有那件事真的发生了,一个人的本能反应,才会暴露出他心底真实的答案。
薛策嘴唇动了动,却是无话可应:“……”
这段日子,她表面对他温柔体贴,实际上那一肚子的小心思,真的以为他看不出来么。时不时就戳他的肺管子,对他没几个笑脸也就罢了,在同一时间,她竟然与裴世佳的关系,在暗地里变得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