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们正铺毡毯、架烤炉的功夫,马蹄声响起,又一队人朝这边来了。
“咦,这里被人先占了。”新来的这队人中有人说。
待两边互相看清,阿梅先跳起来喊:“哥哥!”
这边便有人喊“二哥”、“五哥”之类,那边则喊“六郎”、“三娘”之类。竟认上亲了。
谢玉璋这边年纪小些,男女参半。后来的这一队年纪大些,一水的青年男子。不仅比谢玉璋这一群大个好几岁,各自的弟弟妹妹还都在谢玉璋这边。
云京城顶级的权贵圈子,本来也就是这么些人。
谢玉璋坐在毡毯上,抬头望去。
一群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中,李固一身青色骑装,身姿如松如豹。
风轻云静,郎朗碧空,那青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铁血阳刚的气息。
他勒着缰绳,随着五皇子一声“宝华”,寒潭般的眸子望过来。
宝华公主谢玉璋骑装绯红,裙摆散在毡毯上,像盛开的花朵。
她的肌肤在阳光中莹莹生辉。
李固那时候想到了他们河西出产的无暇的羊脂玉,大约……都不及她美丽。
正这么想的时候,那少女昳丽的眉眼忽然展开,微弯,对他笑了。
李固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心脏突如其来的冲击,是谢玉璋在他心上刻了一刀,把她自己的模样刻在了那里。
以至于后来,他能清楚地回忆起她和亲之前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第18章
五皇子既在那队伍里,谢玉璋便不是身份最高的人,她随着阿梅起身,唤了声:“五哥。”
“你也出来玩啦?”五皇子见她听了他那日的劝,真的出来散心,很是高兴,“景山也在呢。”
谢玉璋手拢在额头遮着阳光看过去,果然她的表哥杨怀深也在那队伍里。
“二哥哥。”她唤了声,“你们也出来游猎吗?”
五皇子一怔。
从前谢玉璋也管他叫“五哥哥”的,从那次魇着之后就改口叫了“五哥”。听起来没大错,但当事人自己自然可以感受到,从前那股子亲昵没有了。
有着杨怀深做对比,那种感觉就格外鲜明了。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她马上要远嫁了。
五皇子没放在心上。
杨怀深已经下马,马鞭扔给从人,大步走过来:“宝华。”
他细看她,见她眉目舒展,并无抑郁之色,稍稍放心,道:“子义、辅诚他们送了几匹凉州马给我们,我们出来跑跑马。”
既提到凉州,肯定跟李固他们脱不了干系,只是子义、辅诚又是谁?谢玉璋自然而然地向李固看去。
李固见她目光投过来,叉手:“臣字辅诚。”
李卫风忙跟着叉手:“臣字子义。”
谢玉璋恍然。
后来人们对李固只称“陛下”、“圣上”,谢玉璋是当真不知道他的字是什么。
她抿嘴淡笑,问:“是李大人起的吗?”
李卫风习惯性地正要回答,李固已经答道:“正是。臣出身微寒,蒙大人收为义子后方才有了字。”
李卫风睃了李固一眼,识相地闭了嘴。
杨怀深斜斜一步,插在了谢玉璋和李固的中间,挡住了二人的目光,笑道:“你们出来打猎吗?都猎到了什么?”
谢玉璋笑道:“都是常见的,没什么稀奇的。正好你们帮着看看,怎么吃才好。”
杨怀深也笑道:“烤肉要少吃,不然脸上生火疙瘩可不要哭啼啼。”
他与谢玉璋说笑着,见谢玉璋转身,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日大宴他就在一旁服侍父亲勋国公杨长源,谢玉璋调戏李固他是亲眼看到的。倘若是平日里,此事定然会成为大家茶余饭后一则小小谈资以供消遣。不过那日皇帝亲口答应将谢玉璋嫁到漠北去,这件事就被大家忽略过去,没人再提了。
只有杨怀深心里疼痛。
又是托他照看,又是相赠玉牌,又是当堂调戏。宝华妹妹何曾对什么男子这样上心过,她一定是喜欢李固的!
这本是令人会心一笑的小儿女事,哪怕过些年各自嫁娶了,回忆起来也是少年少女时代一段甜甜的记忆。
可谢玉璋现在将要和亲漠北,将要嫁给一个足以做她祖父的老头子,这份小女儿初动的情怀便忽地令人悲伤了起来。
当时大家都在笑,只有他和父亲没有笑。
杨怀深怕谢玉璋看到李固会伤心难过,才急急地挡在他们中间。但他望着谢玉璋的背影,却觉得……表妹似乎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柔弱。
他心里悄悄松一口气,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李固。却见李固的目光已经转开,正在和李卫风说话。
两个人都没事,如此,最好。
既都不是外人,两边干脆合在一处。
弟弟妹妹们问起来,才知道哥哥们是因为前阵子得了好马,特地相约出来跑马。
李家人这些日子与人交往,用带来的凉州马做礼物。凉州骑兵名震天下,凉州马功不可没。珠玉宝石好得,好马可遇不可求。这些青年郎君们得了凉州马,早心痒得跟什么似的,今日里相约在城外跑了个痛快。
“说起来,我那匹乌骓马……好像也是凉州马?”谢玉璋忽然想起来。
这事五皇子记得清楚:“便是当年西北进献上来的,内里有两匹小马驹,给了你和安乐。”
那时候先太子还在,和现太子都分得了凉州马,五皇子小上几岁,没分到,耿耿于怀了很久。
李固便转头去看那些马。
谢玉璋告诉他:“是那匹四蹄踏雪的。”
李固看了几眼,转回头告诉她:“养得太好了。”
阿梅坐在谢玉璋身边,抚掌赞道:“是啊,那么漂亮。”
谢玉璋却对李固正色说:“你说的是。”
李固有些讶异谢玉璋听得懂他的意思。
那匹四蹄踏雪的乌骓马皮毛油滑光亮,肚儿圆肥,看起来似乎非常漂亮,的确京师贵人里的马大多养成这个样子。但也只是“看起来”漂亮而已,以李固相马的眼光,未免养得太好太奢逸了,真到战阵前怕要被别的马踏成肉泥。
李固也知道,养马人未必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贵人的马追求的还是个漂亮。
宝华公主又不必上战阵,大约也是如此,因此他说完,把后面半句“应该多跑跑”便含在舌尖上咽了回去,没多说。
谢玉璋却想,这位陛下从年轻时候就这样话少啊。
讷于言而敏于行——这是后来世人对李固的评价。
她和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也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记忆最深刻的竟还是那句“太瘦了”。
谢玉璋下意识地一只手圈住了另一只手腕,握了握。嗯,现在还没那么瘦。确实从漠北归来后,她身子一直病弱,没有年少时圆润的模样了。
有时候自己从镜子里看到,其实也觉得太瘦了。
可他要真嫌弃她,为什么最后在她弥留之际又会来屈尊降贵地亲自来看她?
若真喜欢她,为什么又那样嫌弃她?让她成为云京人的笑柄?
谢玉璋忍不住睃了李固一眼。
那一眼正正落到青年的眼里。
含嗔带怨,眼波幽幽。决不是此时的少女能有的情怀,也不是此时的青年能理解的。
李固一呆。
谢玉璋别过头去跟阿梅没话找话说。
仆从们端上洗净的鲜果,清凉的泉水。
小女郎、小郎君们叽叽喳喳地取了。年长的郎君们只笑吟吟地看着,差了几岁,行止间便很不一样了。
这其中最不一样的当然是李七郎和李十一郎。
阿梅悄悄跟谢玉璋咬耳朵:“那个李十一郎挺好看的,就是太黑了。”很是遗憾。
云京城流行面如冠玉,儒雅风流的美。李固常年在西北之地风吹雨打,肤色微深,不符合时下的流行审美。
谢玉璋想起后来云京人是如何追捧新帝这种肤色微深的健硕美,不由心下微哂。
正午日头毒,贵人们都躲在树荫下,仆从们奔前跑后,很快把猎物变成了盘中肉食。
有人道:“哎呀,这是宝华射中的那只兔子!”
又有人道:“宝华今天打到了三只猎物,拔了头筹呢!”
年长的这一群都诧异了,五皇子问:“宝华,真是你射中的?”眼神中全然是不信的意思。他们兄妹时常一起玩耍,他如何能不知道宝华的箭法如何?
五皇子却不知,谢玉璋在漠北汗国生活了十年,骑术箭法都与此时大不相同了。
谢玉璋漫不经心地说:“运气好而已。”
她的注意力其实都在李固身上,不免显得疏离冷淡。但这些人都是平日里与她玩得好的,都想着她即将远嫁漠北,此时能不哭哭啼啼,还能大大方方地出来游猎,已是不易了。也没人苛责她。
谢玉璋身边坐着阿梅,另一侧坐着五皇子,杨怀深坐在她对面。
李固和李卫风都没有往前凑。他们自和相熟的青年郎君们坐在一处。
多亏的杨怀深热情引荐,他们两个在社交场上才打开了局面,两个人都深觉得比打仗还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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