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公主神情变幻,福春只弓着腰不出声。这种事,自然得容公主消化消化。
过了片刻,他听到宝华公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抬眼偷瞥了一眼,公主的面上已经收敛了情绪。
“随员名册可出来了?”她问。
“尚未。”福春道。
“帮我盯着些,一出来就告诉我。”公主说。
福春躬身:“是。”
谢玉璋瞥了一眼林斐。林斐会意,取出个赏封来。
福春却坚决不肯收:“殿下别折煞奴婢了。殿下对奴婢的恩德,一辈子都报不完了。”
告个罪,一溜烟跑了。
林斐愕然。
谢玉璋微微一笑,道:“人心总归是肉长的。”
福春不愿跟她去漠北是真的,内心里对她负疚又亲近,也是真的。
每个人都是这样呀,福春是,父皇也是。
未来的皇帝呢?她要怎么样才能对未来的皇帝作出更大一些更深一些的影响?
在众人的眼里,都觉得谢玉璋这一去便如善琪公主一样,此生再无归期了。唯独谢玉璋自己知道她迟早会再回到这云京城来。
谢玉璋重生后做的与前生不同的事,都无非为了两件事——为和亲的生活做准备,为归来后的生活做准备。
前者大体有了思路,无非是钱、物和人。
后者,还缥缈着,只能随着感觉走。
太子妃于氏亲自来朝霞宫探望她。
谢玉璋这两天哭得太多了,于氏哭的时候,她竟然哭不出来。那便干脆不哭了,握着于氏的手反过来安慰她:“嫂嫂莫要担忧,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于氏跟所有接触过谢玉璋的人感受是一模一样的,回到东宫对太子感慨:“宝华妹妹是真的长大了。”
自家的女孩子一夕间长大成熟,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诸妹妹中,安乐与他天然立场对立,其余两个还小,谢玉璋算是与他最亲近的一个。
太子内心郁郁。
若不是诸节度使拥兵自重令皇帝忌惮,又哪用嫁个真公主去塞外。
太子削藩之志益发坚定。
“妹妹还有一事托你。”于氏对丈夫说,“父皇答应了给她五百卫士,这些兵丁都要从京畿兵营抽调。宝华担心下面的人糊弄她,尽给些老弱病残拖累人的。她听说胡人部落之间常有战火,动辄劫掠财物妇女,很是惊惧不安。唯有这五百卫士让她心里稍稍安宁……”
“晓得了。”太子说,“你给她说,这事我亲自盯着,给她整整齐齐地挑些好的。”
于氏吁了口气。
第二日谴了身边人去朝霞宫回复了谢玉璋。
谢玉璋的心,又安定了一分。
“宫娥內侍,无非是让我的生活更舒适一些罢了。便是徐姑姑,也不是非她不可。拧着她的心意强留,她也未必就能将我照顾好。倒不需特意做什么,只需要不做什么、少做什么,便足够令我难受了。”她对林斐说,“真正重要的不是她们。是我手里有多少资财,又有没有足够的力量护住我的人和我的私产。”
她对林斐说的话带着刻意的解释和明显的宽慰,但这恰是林斐此时需要听到的,她便没有注意谢玉璋在说这些话时的态度。
五皇子也来看望谢玉璋,他宽慰她说:“我跟父皇说了,到时候我送你。”
皇帝还活着的儿子们,太子行三,后面是五、七、八、九、十一、十二一共七位皇子。
大部分皇子都是夭折。大皇子活到了成年,并以皇长子得封为太子,孰料前年薨于一场时疫。而后三皇子作为还活着的最年长的皇子,得封太子。
太子之下便是五皇子,他的生母只是个昭仪。年纪最小的十二皇子则是陈淑妃所出,安乐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
五皇子这段时间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妹妹自从上次午睡被魇着后,对他便不如从前亲昵了。
果然谢玉璋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总让他觉得怪怪的。说不出是怎么回事,总之与从前大不相同。
“哥哥。”谢玉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喝酒误事,以后哥哥少喝些酒吧。”
五皇子莫名其妙:“最近没喝醉过啊。”
谢玉璋也不解释。
五皇子问:“你就成日里这么憋在宫里一直到出嫁吗?”
谢玉璋微怔,道:“也不是存心憋在宫里,不过无事可做罢了。”
宫妃觑着皇帝的脸色,发现皇帝似乎对她心存愧疚,便纷纷做嘘寒问暖状,又是探望又是添妆的,来示一波好。最终的目的无非还是为了讨皇帝的欢心。
那些往日里来往的名门贵女们,顶多送些东西进来,人却不见了踪影。往日里的宴饮出游,也不再喊她了。
谢玉璋反应过来,问:“外面以为我怎么了?”
五皇子道:“还能怎么了。”自然是以为宝华公主在以泪洗面。
谢玉璋懂了,无语。
五皇子道:“不如出去散散心去罢。”
谢玉璋闲着也是闲着。且她这一去,怕是又好多年见不着大赵风物了。
“也好。”她道。
云京人听闻了宝华公主要和亲漠北的消息,莫不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日日躲在宫中以泪洗面,哀哀戚戚呢。不料这一日一群贵族少年男女相约冶游,到城外打猎烧烤,宝华公主谢玉璋竟然现身了。
大家无不惊异。
和想象的不同,宝华公主并没有一派愁云惨雾,正相反,她像全然无事一般比谁都悠然自得。
众人先还略绷着,说话有所顾忌,待见谢玉璋眉间淡然平静,渐渐也放松下来。
“宝华。”有个圆圆脸庞的少女和谢玉璋并辔而行,“我送的东西你收到没?”
谢玉璋不动声色地说:“收到了。”实则一时想不起来这少女是谁。
“这些天一直担心你,可也没机会进宫。”少女说,“母亲昨天进宫给淑妃请安,我说叫她去看看你,她叫我别添乱,说你这会子定不愿意见人。我担心死了,今天看到你,总算能放下心啦。”
她说着,轻轻松了一口气。
谢玉璋趁她说话的功夫,拼命在记忆中搜索,终于想起了她是谁。
之所以想不起来,是因为她从漠北归来后,既没有再没见过她,也没再见过她的家人。那些年的动乱中,多少钟鸣鼎食的人家无声无息地消失。牌匾委地,华宅易主。一个姓氏,一个家族,从此没人再提起。
谢玉璋想起来这圆脸的女郎是她少女时代的一个朋友,唤作阿梅。她既后来再没见过她,要么死了,要么远嫁了,要么……不知道家破人亡后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此生,再没有机会相见。
谢玉璋的眸中闪过一丝哀色。
阿梅觉得,谢玉璋和以前似乎不太一样了。她没有从前那么爱笑、那么无忧无虑。她们明明同岁,谢玉璋却给她一种大姐姐的感觉。
路上,她忍不住问:“宝华,我祖父说那日宫宴,是你主动请嫁是真的吗?”
主动不主动,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只不过顺势而为,在这场表演中给自己争取了一个更好看姿态而已。
谢玉璋嘴角扯扯,道:“是。”
阿梅道:“宝华,我万万想不到你这般勇敢。祖父那日回来后,好生夸赞了你一番呢。哥哥也是对你敬佩有加。”
阿梅圆圆脸庞,眼睛清澈明亮。谢玉璋想到这少时的朋友将来不知生死不知去处,心中便格外地难过,对阿梅便格外柔软。
“不过尽一个公主该当的责任罢了。”她柔声说,“没什么好称赞的。以后不能在父皇膝下尽孝,我甚憾恨。”
阿梅叹了口气。
祖父哥哥虽然盛赞谢玉璋,母亲却私底下悄悄搂着她说:“傻儿,莫学她。你将来定要嫁得近近的,可不要离我太远。”
阿梅生得喜庆可爱,叹气的模样颇有几分好笑。谢玉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眼睛圆睁:“摸我作甚?有东西吗?”说着伸手小心地摸摸自己的发髻,却也没摸到什么树枝草叶之类的。
谢玉璋微笑收手。
所谓打猎,无非就是象征性地放几箭,能中则中,射不中也无妨,随行的仆从中自有好手眼疾手快地补上一箭。总不会叫小郎君、小女郎们空手而归。
一只兔子后腿中箭,仆从驱马追赶过去捡起来,仔细辨认了箭杆,大声报出来:“又是公主殿下射中的!”
一众少年男女哗然。
“宝华你什么时候箭法练得这么好了?”
“连着三只都是你射中的,这是好兆头。”
也有人跟身边人说:“我怎么感觉今天宝华的骑术也比以往精良许多呢?”
谢玉璋挂了弓,不置可否地说:“运气好罢了。”
在草原,经历的事太多了。
刀弓马匹,都是能救命的。胡人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女人亦然。
谢玉璋在那里生活了十余年,无论是箭法还是骑术,都没法跟胡人比,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好。不料在云京的权贵家子弟中,竟也能出个彩。
真是矬子里面拔将军了。
少年少女们不过图个开心,真正打猎还是靠仆从们。待差不多了,一行人便寻了处合适的地方,准备烧烤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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