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羊皮地图是我去城外丈量土地的时候所绘,原本只是想要画来安排来春的种植,这会儿有更好的用途,也不枉我画了一两个月。”
这画图可不是一般女郎能学的,县令夫人微微眯了下眼,对大娘子的背景身份起了一丝疑心。
陶倚君既然敢给人看,就不怕人怀疑。不但不怕,她还敢吐槽自己阿耶和大兄。
“早年我还小的时候,族里先生教认字,那时候我阿娘不许我去,我大兄又是个静不下来的,就偷偷抱着我去听课。先生人好,只要我不闹便许了我在学堂里坐着玩。结果大兄没有识得多少字,连功课都是我替他做的,要不是那时候我拿不动刀,只怕连刻简都不乐意上手。”
后来先生见她乖巧又聪慧,便有意识的带着她跟自家的女郎一起玩耍学习,再大一些,她阿耶荐了小吏,虽不是个正经官职,但也有薪饷可拿,便更不拘着女儿读书识字了。
“阿耶在县里也是负责水利的,那时候时常去河边查看,我爱玩,便跟着阿耶一起,如此就学会了画图。”陶倚君露出一抹哀伤,“去岁阿耶就说关中可能有大水,他负责的那段河堤年久失修,若是有大水很容易溃堤。可是……”
陶倚君哽咽了一下,没有继续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如一颗颗珍珠。
“今年果真发了大水,阿耶跟着族里大人们去治水,没想到,就没了。”她抬手捂脸,细细碎碎的低泣传出,隔了片刻,结果娘子递过来的手巾擦了脸,吸了吸鼻,“阿耶没了之后,我不想在家乡呆着,就来投奔大兄。之前听乡农说大人要兴水利,我犹豫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
县令夫人叹了口气,心中虽然依旧有些疑问,可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追着问,只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好歹陶大郎是个争气的,现在是百夫长,以后还可以是千夫长,或许哪一日成了将军也不定。
“我不求大兄能飞黄腾达,只求他平平安安的,以后满了兵役,我们便回家去,买些田地,给大兄娶个新妇,日子顺顺当当的就很满足了。”
这个愿望真的很朴素了,也是大多数人的愿望。甚至于县令夫人其实也只求丈夫能熬到致仕,等孩子能自立了,他们俩老的便家去,做对田舍翁。
留下了城外的地形图后,陶倚君离开了县衙。
“大娘子,如此做真的好?”公输韧还是有些担心。
“事无绝对的安全,也没有绝对的危险,端看怎么做了。”坐在廊下,陶倚君拿着竹简细致的刻着,“就如白附片这味药,原为剧毒之物,可精心处理炮制过后,却能救命。你说它好还是不好?发现它用处的人,好还是不好?”
公输韧苦恼的挠头,心里有千万句话想说,却倒不出来。
“你要是没事儿做,就去城外庄子你爷娘处。听说前两日.你阿爷已经将纺线的机杼都安装好了,今日.你阿娘和姐妹便要试制。你去搭把手,免得想太多,废了你的脑瓜子。”
陶倚君把人赶走,却还是没能得到安静。磐蛮跪坐在回廊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第十七章
“你又怎么了?”陶倚君在心里叹口气,刻完最后一笔,轻轻吹掉竹屑,将之穿入麻绳上最后一个位置。
“找不到事情做,就去帮我把陶罐里的木简都取出来,我要串成简。顺便把这卷放到第二个架子第三排的最右边。”
磐蛮老老实实的做完大娘子吩咐的事情,之后还是像在跟自己憋气一样,把自己缩在廊下的阴影里,跟一坨发了霉的蘑菇似的。
“你们一个个的不知道在担心什么,我都不觉得害怕,你们怕什么。”
“大娘子,是奴没做好,要是,要是他们追究起来,大娘子就把奴交出去吧。”
陶倚君瞥了磐蛮一眼,这家伙平日可傲气着,哪怕是身处奴市也没有见他露出如此卑微胆怯的表情,今天都自称“奴”了!
“我交你出去作甚?是让人烤来吃了,还是拉去做牛马?”
陶倚君知道不让这些家伙把心放下,她就别想过安生的日子。
“去请卫老军师过来,顺便让孟叔交代下面的人,这些日子把药田看牢了,若是有人来找麻烦,大可打回去,不必给谁面子。”
卫老军师是卫氏族人,实际上跟卫大将军是五族以外的关系了,但是因为卫氏本就出身很低且血脉单薄,所以能拉得上点关系的,都以卫氏族人自豪。而且卫老军师是真的有才华,一直跟在卫大将军身边效力的。原以为他解甲归田会跟其他卫氏族人一样,回去家乡由族中供养。哪知道这位卫老军师却是个例外,他年不过五十,须发皆白,从军中下来之后不肯回乡去,愣是辗转来到她这里当个老农。
陶倚君从不以为自己是那种天命之女,也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能力出众到让卫大将军都上心了。这位卫老军师过来她这里,肯定是有问题的,只不过对方不说,她也懒得问,反正养一群老兵士也花不了太多钱,多一个也不算什么。再说了,人家来了又不是没干活,下地上山可一样没落下。凭劳力吃饭,她能将人赶走不成?
卫老军师脱下战袍穿上褐衣,手里还捏着一根挑担,看上去跟千千万的老农没有任何区别。
“大娘子有何吩咐?”
“卫老不必多礼。”陶倚君请卫老军师在对面坐下,烫了一壶温酒,“这酒是新制的,用稞蒸熟压制而成,卫老尝尝?”
原始的青稞酒比后来的青稞酒的浓度要低很多,但是比那些杂酒甘醇多了。在下雪的日子里,一壶温酒,一盘烤豆,日子赛神仙。
卫老军师吃了几颗烤豆子,喝了一杯酒咂咂嘴,笑道:“大娘子终究还是舍不得那几个小崽子。”
陶倚君没开口,垂眸微笑。
“你跟你那个叔叔说的倒是不太一样。”卫老军师目光看似混浊,可偶尔一闪而过的精光却让人不敢怀疑他已经老而无用了。
“卫老认识我五叔?”
“跟那小子有过几次喝酒吃肉的情谊。他说要是我混不下去没人给养老了,就让我去找你。”
卫老军师寥寥数语可吓着陶倚君了。能让她五叔说让她给养老的,绝非一般的老人,她之前却丝毫没有厚待对方,这要是见了五叔,她可没脸活了。
“是我自己没说,你慌个什么劲儿。”卫老军师笑嘻嘻的挥了挥手,“今日让我过来,是大娘子想要问个法子呢,还是要让卫氏替你出头?”
陶倚君眨眨眼,脑袋里面快速闪过什么,但是她神态未变,只细声说想要借卫老军师的名头一用。
画农庄地图河流流向等等还没啥,毕竟她给出了解释,她阿耶生前对她的偏宠也是远近皆知的,是以真要去寻根究底,那也没有破绽可咬。但是接下来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了,即便她大兄在军中也不成。
“大娘子真要如此?”听完陶倚君的打算,卫老军师都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小女郎年岁不大胆子不小。
“前两日霍副将说,关外有雪灾。”陶倚君慢慢说道,“我未在边城待过,也不知这雪到底要下多久。但是我问了老孟他们,都说今年比去岁冷得早,也冷的狠些。我从县衙回来的时候,在街口那里听人说南门外有流民冻死。”
卫老军师点点头,他近几日都跟着去田间查看,也免不了遇到其他开荒种田的流民和本地老农,大家伙儿凑一块儿也都会说着天气不好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的事儿。其实不关边城不边城,即便是在土地肥沃的中原,冬日也有冻死的贫民。他年纪大,又是上过战场的人,见到的太多了,已经很难得生出怜悯和恻隐之心。
“关内今夏大水,收成也受了影响,我听人说原本冬至前该到的补给至今还未有音讯。将军们还好,可普通的兵士已经只能一日一干一稀,再过些日子,说不得连干的都看不到。”陶倚君一字一顿,抬头看着卫老军师,“加上今冬关外雪灾,我担心,蛮人会来犯边。”
卫老军师洒然一笑:“哪一年冬天他们不会来?来了迎战便是。”
然而陶倚君却皱眉摇头:“不一样的。”
“为何不一样?”
“之前蛮人来犯,不过是习惯使然,大多抢了就走,便是杀人放火也不过是那几个以残暴为荣的部落爱做的。但是如果关外雪灾影响太大,受灾的部落太多,很可能他们会联合起来犯边,而边城的粮仓和农庄便是他们的目标。”
“是有这种可能,但是,大娘子这又与你何关?”
“卫老此言差矣。即便我是女子,也是大汉的子民,蛮人来犯,女子也能手持□□御敌。”
“你是想要从军?”
“怎么会!”陶倚君莞尔,“我虽有一颗报国杀敌之心,奈何我大汉可没有娘子军。我请卫老来,是想借卫老的手,画出边城周围百里之内的关口峡谷。”
“你要作甚?”卫老陡然气势一变,双目紧迫的盯着陶倚君。
“冬日不适合大战,守城以待不如守关以待。再说粮食补给短缺,让兵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迎敌,就算胜,也是惨胜。所以不若据守关口,一旦有蛮人来犯,只需燃起烽火,便可及时应援。只是我身为女子,实在不好东奔西跑,只能辛苦卫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