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家帆双膝一软,跪倒在他面前,“唯请太傅手下留情,下官……下官能否自己了断前程?”
孟观潮神色清寒如霜雪,沉默良久。
那期间,室内落针可闻,气氛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终于,孟观潮唤:“顺天府尹。”
“卑职在。”
“你,病了。”
“是。卑职明白!”权家帆前程尽毁,却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连连叩头。
她在那时才明白,权家同意权静书做孟文晖的妾室,并不单纯是纵着女儿的心思,权家帆在仕途上有行差踏错之处。
“至于你们口中所谓的女儿,”孟观潮语声冷酷无情,“在进到孟府那一刻,便只是任由孟家杀剐的物件儿而已。你迟了,所以,你错了。”
权家帆的额头贴着地面,一句话也说不出。
孟观潮再无二话,“不送了。”
权家夫妇告退,离开时,权夫人要由丫鬟搀扶着才能举步。
事情还没完。
孟观潮让大夫人回西院之后,审视着属于孟文晖的妻妾三人,说:“权氏情形,与你们不同。今日我也真是起了管闲事的心思,想问你们一句,有无离开孟文晖的打算。”
“四郎!”太夫人语声虽低,却分明透着焦虑。
孟观潮打个手势,透着果决,视线梭巡在三个人脸上,“告诉我。不论怎样,我都成全。”
最先说“没有,不会离开”的,是她。
两个妾室自然附和,她们的愣怔,只因匪夷所思而起。
他轻轻地笑了笑,“说定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轻声答,确定得很。仍是相信,只要自己在孟府一日,他就不会让孟文晖的岳家出事——眼前他纡尊降贵地处理家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
她切实的指望,不过是父母姐姐安好。对付孟文晖,总能有斡旋的法子,这倒是她不需担心的。
而落在他眼中,又是怎样的迟钝、一根儿筋?
当时他的心绪,又该是怎样的?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气得想掐死她算了?——应该那样做的。那么笨的她,其实不值得他再付出,哪怕点滴。
末了,她听到他说:“好。回房吧。”
不知是她心绪恍惚所至,还是他情绪有波动,几个字显得飘忽不定。
她和两名妾室走出太夫人的院落,却见权夫人在路旁等候自己。
权夫人不外乎是怕她日后处处苛责女儿,百般求情。
她不冷不热地说,这要看您女儿是否识相,旁的就不需多说了。
权夫人继续哀求,说着说着,就如见了鬼一般,仓皇地睁大眼睛,随即匆匆失礼,再就是落荒而逃。
她不明所以,举目四顾,便看到了孟观潮,慌忙行礼。
他闲闲地走到她几步之外,蹙着眉问她,为何如此。
她猜不透他是在问哪一桩事,便笼统地答,理应如此。
他说,你过得如意么?
她照实答,没有如意与否,但有很惬意的光景。没说出的是,所谓惬意,是一次一次长久地赏看那幅月下花鸟图,是每个月前去看望师父师母一次。
她不敢看他,但是感觉得到,他轻轻地笑了,说喜欢看烟火?
这问题,她没有及时回答。
烟火么,她太愿意看了,十二三起,每逢元宵节,便打扮成小厮模样,游走在街头,赏灯、遥望烟火。
那一刻的迟疑,是要自己反思:要不要为了孟文晖、权静书的事的由来,而怨天尤人,连璀璨至美的烟花都怪罪。
不需要的。
璀璨的烟火,怎能与那对不知廉耻的男女的相提并论。
他们不配,所以,也就无关。
于是,她诚实地答:“喜欢。”
他应该是又笑了笑,说:“放心。大抵会成为惯例,每一年都能看到。”
那是她每一年都觉得唯一可值得庆贺、用心期盼的日子,为此,自是满心欢悦,再度行礼道谢。
“烟火易逝,终将泯灭。”他似是自言自语地道。
她不自觉地接话:“可是,再怎样,它有过最美的时刻。”
沉了片刻,他说:“的确是。”
她行礼道辞,一头雾水的回房去。
随后的年月,除了遵循服丧的年月,孟府的每一个元宵节,烟火总是彻夜不息地燃放。
她在困顿绝望的岁月中,每一年,都会静心观望,或去外院,或在内宅与亲友一起。
权静书成了被孟文晖嫌恶的妾室,再不被亲近,事发一年后,被他打发去了庵堂清修。
而这事情并没完:险些掐死太后的事情发生之后,孟观潮寻了各种由头发落了一批人,便有了一批秋后问斩的人。
梦境之中,在那些被菜市口问斩的人里,就有格外显眼的身着僧袍的权静书。
不论有无牵系,她都觉得,前世太后引得孟观潮暴怒,原由、附属之中,权静书有参与。三品大员的女儿,可以为了莫名其妙的心思错付与人,为了仇恨而做出些什么,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权静书做了什么,希望看到的不过是太后干政、挟制太傅。从而,孟家就倒了,她也就报复了孟家。
却不知,孟观潮这太傅地位,是任何人都撼动不了的,宫里那两位,就从不会起撼动他地位的心思。
到如今,徐幼微也揣摩不清楚,前世权静书嫁给孟文晖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关乎情爱么?都甘愿委身做妾了,怎么会在后来做出寻短见的蠢事?那样的感情,傻子都知道,必要经历磨折、等待、煎熬。好些行径,分明是沉不住气了。
关乎家族安危?那应该只是一部分的原由,权静书在进到孟家之前,应该是觉得与双亲各得所愿了——她要他在烟火盛景之中看中的男子,她双亲要在她这份感情之余得到孟府照拂。
但是,都没想到,太傅反感利用裙带关系拓展势力的人,尤其看不起攀关系攀到他跟前的人。
到末了,权家已非得不偿失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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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静书走进门来,打断了徐幼微的思绪。
徐幼微牵出浅淡适宜的微笑。
权静书先一步行礼,“见过太傅夫人。”明艳照人的面容上,只有恭谨。
“客气了。”徐幼微起身还礼,抬手做个请的手势,“坐下来说话。”
权静书却没依言落座,而是走到她跟前,携了她的手,泪盈于睫,“这么久没见了,我也一直没能来探望你,你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徐幼微为了抓住太后之事的唯一可算得上的蛛丝马迹,自是以礼相待,笑着示意侍书请权静书到一旁落座。
权静书落座之后,道:“你病着的时候,我递过好些帖子过来,可你家太傅都不理会,直接退回给送帖子的下人,我没法子,只好殃及着双亲,让他们替我递帖子到孟府。怎奈,却成了石沉大海的情形。”
徐幼微笑一笑。在那最熬人的两年,对有意要看望她的人,孟观潮还能勉强遵循礼数,让下人给个准话。但是,通过了权老爷、权夫人的事情,那就不似一般的情形了。
太傅对顺天府尹,不想理会就不理会;
太夫人作为太傅的母亲,对于权夫人,那也是想理会就理会,想晾起来就晾起来的人罢了。
权静书继续道:“今年过了正月,我随着母亲回了祖籍,盘桓大半年,三日前才回京的。回京之后,便听到了太傅对你如何好的一些佳话,才知你已经大好了,心里一面欢喜得不行,一面又懊恼得不行,便连忙写帖子过来,只盼着你能拨冗见一见我。”
“你也看到了,我确实痊愈了。”徐幼微予以安抚的一笑,“眼下不是见到了么?不需说那些客套话。”
寒暄一阵,权静书放松下来,半真半假地笑道:“如今你已是太傅夫人,孟府门槛又抬高,送帖子过来的时候,真担心你不愿意再见我。”
“我是那种人么?”徐幼微笑道,“痊愈之后才知道,在闺中交好的姐妹,都已嫁了人,夫家离京城还都不近,好一番唏嘘。幸好,还有你。”
如此违心的话,说出口的时候,倒也不吃力。左不过做戏而已,别人可以,她为何就不可以?真诚,留给最在意的人就好了。
权静书闻言一喜,笑道:“这样说来,还是我与你的缘分最深。”
“可不就是。”徐幼微想着,岂止是缘分最深。停一停,她问道:“你如今怎样了?十六岁了,定亲没有?”
前世,权静书及笄的时候,她前去道贺,随后的来往之中,亲耳听权静书说了对姻缘的心思。今生,权静书及笄的时候,她正神志不清。
权静书从容地笑一笑,“没有。家母心焦不已,但又狠不下心勉强我,就拖到现在还没个着落。”
徐幼微有意问道:“勉强?从何说起?”
权静书轻声道:“我想找个真正的有缘人。不然,宁愿一辈子留在娘家。哪次相看,只要是我瞧不上的,家母就劝说一番,不奏效,便婉言谢绝。”
大抵是因为她前世今生的身份不同,权静书前世今生的意思一致,言辞却有变化。徐幼微笑着啜了一口茶,心想,也不知道此生的孟文晖,还是不是她的有缘人,如有机会,倒真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