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论断可是下得早了。”他低声朝对方摊开了掌心,五指向上,“…您再看看。”
屈佶将手放在对方的手上,感受到他手心乱七八糟的旧伤口,脸色猛的一变,极速缩了回去。
“…萧公子,您受苦了。”
隔了很久,屈佶才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向他低语,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喃喃着。
“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原来那个人…已经故去那么久了。”
“我这次请您,是有私心的。”萧世离忽的推着轮椅行到他面前,在老者面前直直跪了下去,低着头。
“我想恳请先生看看我的腿,还能不能治得了。
…主子她就要去江都了,她那么一个性子,我得跟着她,她才不会惹出什么事来。
可我身份特殊,在那种地方稍有不慎,就会被别有心思的人给盯上。我还有事要做,我不能拖累她。”
“你…”屈佶噎了半天想要扶他起来,老者双手悬在半空颤抖着,睁着无神的眼睛僵了很久,还是重重地放下了,长叹一口气。
“小子,老子一个过来人劝你一句,别这样。
…年纪轻轻就如此不惜命,到头来可是活不长的。”
“我不在乎。”
萧世离轻轻地摇了摇头,跪在地上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和她约好了,要一起的。”
“唉,老了老了…真是看不透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了。”屈佶收了古琴背在背上摇着头,拿起放在一边的竹竿向前点着,向门口走去。
“你那个腿我之前在雪地里听你推轮椅的时候就听出来了,当年你的事我也听说过一点,虽然是老伤,但原本不该这么严重…是不是后来还有人拿这个折腾过你?”
“息家他们在把我贬为奴隶的时候,在我的膝盖里塞了的铁片,我这一年已经背着九殿下看过不少黑市的医师了,但没有人敢接手。”他说道。
“…疯子!”屈佶恼怒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提着竹竿猛的戳开了门,“都他妈是疯子,这事老子也管不了,你爱求谁求谁去!”
“臭老头,你他妈骂谁是疯子呢?!”女子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黎九裹着一件外袍靠着门框扬眉骂了回去,光着的小腿冻得通红,显然是站了很久。
然后她又看向跪在屋内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萧世离,语气里不无愠怒,“我说我怎么醒过来之后总觉得少了什么…敢情是因为没看见你啊。”
——
“死丫头片子!”
“臭老头!”
“…毛都没长齐的死丫头片子!”
“老得掉牙的秃顶糟老头!”
“嗬呦你个北蛮长大的小狼崽子!毛没长齐嘴倒是挺利落啊?”
“你个弹琴骗人的西北大萝卜干!我骂的就是你这没点良心的江湖医生你来踢我呀?!”
黎九嘴上不饶人,叉着腰指着盲眼的琴师又是一阵伶牙俐齿,气得昔日脾气火爆的谋臣脸色通红,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倒真像是刚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大红萝卜。
“九殿下,屈先生。”萧世离跪在他们中间,隐约感到这两个的吵架已经在门外引来了不少听众,便微微一侧头。
只见门口紧闭的窗上人影绰绰,明显是守卫的士兵听见了动静,纷纷想凑过来听个热闹。
饶是他性情沉静,也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于是便动了嘴。
“两位既然都是为了同一件事争论,不如坐下来…”
“阿离你闭嘴!”
“小子你闭嘴!”
这两人正吵在兴头上,闻言异口同声地扭过头,睁大眼睛齐刷刷地冲着他喊道。
萧世离:……
门外吃瓜侍卫:……
黎九一边瞪着屈佶,一边扶他起来,“你既然是医者,自然要救死扶伤,帮人治病…如今为何又吞吞吐吐了起来?
听说当年白盛性情倨冷果敢,你跟了他那么久,怎么就学成了这样?”
“少来拿激将法那一套激我,我早就不是年轻人了。”
屈佶不屑地啧啧嘴,“十几年前你若是带着人,拿这一套扔在扬州城里,根本不用我这种小跟班开口,保准白盛元禛息诚他们三个齐齐上去揍你。
哦不对,若是白将军还在世,说不定还会和你相谈甚欢,他对你这种女孩倒是很欣赏…”
“如今的宰相息诚,舞真城第一大族的族长元禛,还有十三年前起兵造反的白盛将军…当年竟然是好友?”萧世离愣了一下,想起之前十三说过的话,隐隐约约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他之前只听说过这三人少时确实相识,后来白盛造反元禛亲自领兵上阵,提着枪将他堵在琅平关外。
至于息诚,早已和他们两人分道扬镳,如今更是灭他萧家全族的罪魁祸首,他恨都来不及。
如果不是屈佶和十三今日偶然提到,自己之前根本就没有在意过这段早就没人会提起的过往。
所以他完全都没有料到,这几个如今已经彻底扯不上联系的男人,也曾有少年时光,也曾经关系好到可以…一起追着人满街打。
“哼,当年他们可是互枕刀剑的生死之交,整日都混在一起的。”
屈佶仰着头喝酒,老者早已看不见物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了光,“当年元禛还是个刚来江都的混小子,整天抱着枪拧着性子想要出人头地。西北元家不如白家势大,他又是个一没钱二没亲的庶子,经常在城里被军营里那群送来混日子的公子哥满街揍着跑。
呵呵,白盛…将军他一直都是个倨冷的性子,不熟的人看着不苟言笑,实则背地里嘴极毒,又懒得跟其他人一起去揍唯一的穷小子元禛,只得和他一道,被其他人追得满扬州城跑。
结果某天逃跑的时候翻墙没踩稳,一头栽进了息诚他家的果棚里。
气得刚刚打理完棚子的息诚罕见地动了怒,关起门来就对着这两个初次见面的怪胎一阵暴打。
息大人的手段我是服气的,他从年少时就是这样,手里啃着个小番柿脸上随意笑着,心中却满怀诡计。几个落子之间,就能让碍眼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之前萧家突然被灭,我虽然不在江都,但只听风传就知道是他在背后操使。
那个人照理来说,是绝对不会允许留下活口的。你被贬去北疆可能只是手下的人一时疏忽,又或者,根本不是什么好心的意外…
但公子你如今要以这个身份回去,不管是不是息诚疏忽,你首先要过的,就是他那一关。”
“废话那么多,你还不是不帮他治腿。”黎九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不是不帮,是不敢。”
屈佶摇了摇头,神色凝重,“罢了,我倒不是像其他人那样惧怕息诚,只是如果真的按他所说,那铁片早已经在他腿里埋了一年,能成功取出来的几率已经是微乎其微。
而且,就算没有这一年,他贸然治腿,稍有不慎膝盖以下便会彻底废掉,再无站起来的可能。”
“你是说…我还有可能站起来?”萧世离原本垂着的眸子忽然一亮,问道。
“多大的把握?”
屈佶弯了腰隔着萧世离的下袍,检查了一下他的腿,叹了口气。
“想听实话吗…那两个铁片在你膝盖间嵌的太深,和肉长在了一起,强行取*出来的剧痛且不说你根本就承受不住,之后再进行的正骨,也还要一点一点地把你错位的肌肉割开,以铁钉固定裂骨,然后重新缝合。
如果这一切都顺利,还要有少则两三个月,多达半年的恢复期。最后公子您能站起来的几率…不到一成。”
“我要治。”萧世离愣了一瞬之后轻声开口。
“屈老,我膝盖之下早就没有知觉了,再坏也不过是如今这样子。”
“你并非没有知觉。”
屈佶摇了摇头,“只是多年不用,经脉麻木封闭了而已。只要悉心调理静养,还是可能恢复的。”
“只有半个月。”
他咬了咬牙抬起头,看向皱眉不语的黎九,“屈老,我恳请你半个月之内,治好我的腿…我马上就要陪同殿下前往江都,没有可以耽误的时间了。”
“…真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屈佶放下酒壶,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半个月,就算是屈氏祖师爷在世,也只能冒险让你站起来三十余年,根本不能完完全全根治你的腿疾…都说人皆有命,公子,你这是拿你的后半条命在赌啊!”
“喂,大萝卜,你只管尽全力去治。”
黎九拧着眉,冷冷地说道,“金银细软随便拿,只要能治好阿离的腿,我把金山都给你搬过来。
…你说这是命,我和他一起去赌,不信命不站在我们这边!”
——
第二天的时候,黎九睡到很晚才悠悠转醒过来。
昨晚的宴会让她还有点头痛,便耷拉着脑袋任由眼神同样飘渺的流月替自己更衣。主仆二人都心不在焉地穿着衣服,流月给她穿上雪白短衫的时候,差点把衣袖给穿反。
“你有心事啊?”黎九敏锐地察觉到了小侍女的不对劲,抬起头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