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此时, 初五正午, 北疆前线的赤烈马携着军中快报急冲进了扬州城。
军中传回来的急报消息只有一个内容。
——赤锦营元少将军率八万先锋军夜袭云州抚城, 以铁锁连横之局捕获叛贼黎锦, 破了军中北凉刀术。
当夜,又大破霍延之子亲自领兵的二十二万北凉军。随后一把火, 烧了抚城总共大大小小将近五百粮仓。
舞真大捷,卞唐大捷。
北凉王黎虹在当日下令,携四万狼骑与修罗殿十二万奴隶,并率三万北凉军入江都和谈。
——
“要命了,我六哥那阵势哪里是来和谈的?”
黎九次日听闻这个消息时, 黎虹已经进了城。
她那时还正叼着个流月做的油渍鸡腿,毫无形象地坐在桌上分析喋蛾传回来的岭南线报。
闻言随即站起来,对着面前一脸阴沉的惊风抓狂,“他是赔了一年来辛辛苦苦挣的粮草,气不过来找李攸卿那祸害干架的吧?!
让我缓缓,让我缓缓…逐哥儿够狠,太狠了,我一时半会竟想不起来是该骂他还是夸他。
他加官进爵定是跑不了,被我二姐骂得狗血淋头也定是跑不了。”
“元逐现在是陛下亲封的赤锦尉右将军,再晋御林军尉府总管一职。”
惊风垂首而立,顿了顿又道,“而且前日陛下怜舞真元氏皆被北凉军所灭,又是死守舞真有功,他还是元家仅剩的长子。
已将元老将军的封爵传给他了。”
“全族被灭,不是还有元姜那个叛徒么?”
黎九咬着鸡腿冷笑,“真是好一个蛇蝎蠢货,她亲哥在前线杀敌为国报仇,她在黎虹那里哭的梨花带雨,嚷嚷什么赤锦军尉此举乃贼盗行径,宁死不与卞唐和谈。
我呸,战局当前,哪还分什么贼盗不贼盗的。况且我六哥是什么性子她还瞧不明白么?
能留着她,无非是舞真被破她投敌泄了军情好歹有功,又是如今朝中风头正盛的元逐唯一一位亲妹,不便作态罢了。
她倒好,尽做热脸往冷屁股上贴的蠢事!”
“元将军如今快要被他妹给气死了,我清晨路过不易宫时还听见他摔了瓷盘,大吼府中不长眼宫女撒气呢。”
惊风咳了一声,无奈道,“据说当时黎虹派出使者与卫将军商议和谈一事时,身为随行奴婢的元姜也在。
主子猜她做了什么?
她一见元逐,当即哭的梨花带雨,誓要一旁的卫将军拿黎锦殿下,换舞真被破时俘虏的卞唐百姓。又以元稹老将军临死时大骂元将军外人所生,当真不孝为名,大力指责城破时不在的元将军。
搞得元逐两面难堪,丢了一句‘元老将军教子无方,作为长兄没能好好管教弟妹’,当众摔帐门走了。”
“…元逐他最恨拿家事当说辞,元老将军与明画夫人一事本就在他心里是个疤。”
黎九听后只觉得头痛欲裂,“至于那元姜,再这么胡闹下去也是个麻烦。
不就是如今见舞真城摆明了要被收归元逐管理,又想着回头抱他亲哥大腿么。
黎锦一代北凉嫡公主,怎能任由朝中一个外派将军说还就还?”
“殿下…是想让属下监视元姜吗?”
惊风单膝跪地抬头看她,“如今喋蛾已被主子清洗了一大部分激进之徒,且和斛晚夫人改名十九军府,作为控制各地世族财阀货道,与百姓粮货的半民间机构而存在。
且十九府在岭南各部的前期部署已不需要公主亲自参与,若是公主想要属下调配人手去看着元姜,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先缓缓。”
黎九摇了摇头,看着手中的剑柄,“萧世离既然把调配喋蛾一事全权交于我手中,说明朝中新旧两党的暗中争夺已经激烈到让他无心去考虑这些事,他现在需要更为稳定的支持。
况且倾珠公主即将与息案公子成婚,到时候不论之前作为温和派的卫家长公主阵营再如何不明确,也必然会在明面上倒向息诚一派…我需要全力防止军府中卫氏党羽的大规模渗入。
岭南道小户世家云集,就算是那个乌兰华的老狐狸也没道理这么帮我,更不会让我白白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是。”
“还有一事。”
黎九正色看着惊风,“尽快抽调江都投靠我们的一部分小门武将世家,去元逐那里帮衬。
军中不比朝堂,他之前身为庶子无人支持,在军中常年不得人心。如今连升将军,定是又有一群看不顺眼的朝中武将意欲打压,空有战功处境十分难堪。
而且息诚手下还没有能说得上话的武将支持,难保他又会有什么动作。”
——
傍晚时分,李攸卿下诏设宴宴请四方将领,赤锦营的军旗在扬州城的晚风中刮得猎猎作响,千百军帐内军士舞乐击鼓声欢腾成了一片。
一身嫩橘短裙的宫鹂头一次见宫中有这么大的阵仗,乐得在帐篷里钻来钻去,捧着大盆的酒肉盯着身着软甲的挺拔士兵们,眼睛都要看掉了。
“你说主子?哎呀我家主子可厉害啦!”
酒席上的流水还没过了刚才那轮,她得了空在树下偷懒,对着几个同样看呆的小奴隶们嘚瑟,“别看元将军平常人看着挺冷的,但他人可好了,打仗一等一的呢!
啊对了对了,他之前中秋的时候领我去宫外看灯街,还拿了月饼给我吃…你看!”
小女孩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来一块被布料包裹的干巴巴的糕点来,对着艳羡的小伙伴们炫耀,“看吧看吧,是宫里大臣们吃的哎,你们主子肯定不会给你们吧?他给了我整整一大包呢!”
她周围一群粗布衣服的小奴隶随即眼红地想要凑过来看,小宫鹂笑嘻嘻地抬高了胳膊,朝他们做了个鬼脸。
“不给不给!我家主子最好了,有本事你们去找你们主子要啊!”
“…都十月了你怎么还留着这东西?”
元逐一身猎猎玄云军装,踏着碎草走来。他脸色阴沉得像是化不开的浓雾,劈手从小宫鹂手里夺了过去。
“哎?还我!
慢着慢着,这么大的日子,主子你今晚竟然没有喝酒吗!我记得主子平日胜了小仗,都经常和属下出去喝啊。”她看着身背红缨乌枪的青年疑惑地皱眉。
“还有主子,你这枪好像…样式和之前卫将军给的那柄不太一样。
您平常轻易不用弓和枪的…”
“小丫头,废话怎么这么多。”
元逐难得没露出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垂了垂眸子,“里面太吵了没胃口,我要去趟宫狱,你若是实在闲的没事干就煮两碗面送过去吧。”
“啊,好。”
她听了连忙点点头,随即又听见已经准备走远的元逐忽然顿住,似乎是若有若无地补充了一句。
“…不了,还是送三碗吧。”
——
“元将军,前面就是叛贼黎二公主的大牢了。”
狱卒领着元逐下了层层叠叠的楼梯,元逐跟在他身后,沉了脸举着一盏烛灯,身后还跟着提着饭食酒坛不敢吭声的小宫鹂。
“宫鹂,此地孤寒,你先回宴上帮忙。”
“是。”宫鹂看了眼狱中身披凤蝶戎装的清秀公主,应了一声同狱卒一起退去。
他接过饭盒酒水打开了监牢大门,看着跪坐在窗边的女子,将背上那柄乌金红缨枪放在了地上。
深夜的狱中黎锦没有带锁链,地上满是兵器砍痕的陈旧缨枪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沉默而冰冷。
一直都喜欢喋喋不休的公主这次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坐在桌案旁,抱膝望着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元逐抬眸看了一眼她,坐在地上。青年依旧是沉默,冷着脸垂眸从饭盒里拿出刚刚宫鹂做好的两碗阳春清面,摔在对方和自己面前各一碗,兀自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面都糊了。”
狱中片刻之后,黎锦终于对着闷头三下五除二把面前那碗消灭完的将军皱眉,拿筷子挑起一根细面抱怨。
元逐没吭声,他咬着后槽牙死死嚼着面,埋头含混不清地喝完了汤,又径自给自己开了一坛烈酒,直接仰脖倒进嘴里。
第三碗面被放在两人中间的饭盒里,黎锦顺着余光看了眼饭盒旁地上的那柄乌枪,只觉得心中微动,抬眸看向元逐。
烛光无情,冰冷透明的酒液顺着男子滚动的喉结淌了下来。她托腮皱眉,冷眼看着他把那罐酒倒进了喉间,然后又兀自埋下头,双肘撑在桌侧不屑地笑道。
“都是阶下囚了怎么还这么挑挑捡捡,闭上嘴赶紧吃。
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不想惹事。”
他许是喝猛之后有些醉了,一直冷厉睁着的眼中带了醉酒后的通红,黎锦原本还压着怒气不愿与他说话,见状也只得叹了口气。
“元将军不去庆功宴,跑我这阶下囚面前干什么?”她咬着一根面条问,又觉得汤被某人放得太冷,把碗搁在桌案上,看着元逐轻微皱了皱眉。
…怎么自己一不在,这家伙平日里又是这种随意打发的粗俗吃法。
“那是他们的庆功宴。”
元逐又开了坛酒,往自己嘴里灌起来,挑着眉语气淡淡,“…他们庆功,是要找亲朋好友相聚狂欢的,我在那里呆着,只会给底下的人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