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有人会去注意小皇帝贺照的想法。因为在所有人看来,大婚亲政、执掌权柄乃是理所应当,也应该是皇帝现在最想做的事。
——这几年,他开始参与政事,也显露出了不俗的政治才华。但就因为贺卿那个“特殊修习”的古怪要求,十五岁之后,贺照时不时就要失踪一阵,自然在朝堂上也极少有作为。
虽然大多数人赞同贺卿这是想让他多多历练一番,尤其是重臣之中,不少人都知道他是出宫在外游历,体察世情,但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坚称这是贺卿对贺照的打压,目的就是为了拖延他亲政的时间。
倒未必是她不想还政,只是这时间却总是可以商榷的。
前朝多的是皇帝成婚生子,二十多岁还未能亲政的例子,若是贺卿想多拖延几年,也不难理解。毕竟她自己现年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拖延三五年,于她自己,于大楚,甚至于皇帝,都不是坏事。
但没人觉得皇帝还愿意再忍耐三五年,一切都由旁人安排。
所以他们也想不到,此刻,咨平殿内,捧着一摞奏折的贺照如遭雷击,面色骤变。慌不迭地将手里的奏折丢出去,就像是在丢什么烫手山芋,然后一回身——抱住了贺卿的大腿。
“殿下,我年纪轻,人也不够稳重,还是殿下再多辛劳几年才是。何况前儿我才答应了皇后,带她出门走动,先回江南探亲,而后乘船出海,她还没坐过船呢。完了还得去西北走走……殿下总不忍我在新妇面前失言吧?”贺照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感人肺腑至极。
贺卿十分感动,然后一脚踹开了他,“我还没坐过船呢!我也想松快几年,在大楚国内四处走走,而后乘船出海——趁着这会儿还走得动路,陛下总不忍我五六十岁高龄还在外奔波吧?”
“……”贺照大受打击,万分失落,完全没想到贺卿跟他打的是同一个主意。
然而年轻人脑子灵活,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改口,“……那回江南探亲总可以吧?”
“也罢,要去多久?”贺卿想了想,问。
贺照道,“怎么也要一年半载……”见贺卿冷着脸看过来,又道,“那就三五个月?”
“三个月。”贺卿道。
“成交!”贺照立刻跳起来跑了出去,“既然如此,那就从今日开始算吧。殿下多多受累,我先回宫去瞧瞧,叫皇后准备出行事宜!”
贺卿本来想叫他回来,交代几件事,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现在说,让他松松快快过这三个月也没什么不好,便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批折子去了。
请求归政的奏折被留中不说,贺卿还将贺照的婚假延长到了三个月,让朝堂上下都为之愕然。
贺卿如果想要效仿武氏,显然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间。只要她没丧心病狂到失去理智,就不会想要废掉一个自己亲自扶持起来的成年皇帝取而代之。所以她的这番处置,着实叫许多人摸不着头脑。
他们本以为贺卿会顺水推舟,开始准备交接各项事宜。毕竟朝政复杂,许多事情交接个三五个月甚至一两年都不奇怪,先把繁琐政务转交给贺照处理,她自己还可以继续把控军国重事,对外也能交代得过去。
谁能想到,她的应对之策会是这般?
这一下,各人心里都不免有了计较。就连那些稳坐钓鱼台,以为事情不会有太大变故的官员,都稳不住了。
最惊讶的人无疑就是顾铮了。虽然他这番上奏看起来咄咄逼人,但私底下已经跟贺卿有了默契。
她能为大楚做的,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要交给小皇帝来决策,所以不必留恋这个位置,卸了这些差事,也可以享受一下过自己的日子。
所以,朝臣们眼中的“迫不及待”也不算错,因为顾铮的确很希望贺卿能从朝事之中解脱出来。他知道贺卿很想去看看自己治下的大楚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趁着还算年轻,可以四处走走看看,也算是不留遗憾。
因而这个变故,对他来说才是最意外的。
贺卿晚上回到家,就对上了他幽怨的视线,“是不是宫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不是什么大事。”贺卿想起贺照那番话,不由笑了起来,“陛下想陪着皇后回乡省亲。我想,他也就只能再逍遥这几个月,难得还有这份心,就允了。”
她希望贺照能够娶一个他喜欢的妻子,现在看来,虽然他总是处处周全,倒也没有委屈自己,对皇后也很上心。
帝后和睦,对大楚而言是好事,贺卿自然不会反对。
“去江南?”顾铮有些意外。
虽然皇后的人选出乎预料,但封后的流程却还是原来那般。皇后的父母兄弟会尽数被接进京来,加官进爵、分封诰命,以后就要长居京城了。身为中宫血亲,他们可以定期入宫,倒是不虞无法跟家人见面。
所以贺照所谓回乡省亲,不过是个名头,就是想带皇后出去玩罢了。
贺卿道,“何止,他还想带皇后乘船出海,还要去西北边境,被我骂回去了。”
顾铮闻言,拳头抵着唇笑了起来,“果然不愧是贺氏子孙,这想法跟阿卿简直一模一样,难怪你这个姑奶奶愿意容着他胡闹。”
人年纪大了,对于肖似自己的晚辈,总是会更纵容些。
贺卿闻言,眉头微微一挑。说起来,她这个辈分问题,虽然人尽皆知,却从没有谁会不长眼在她面前提起。即使是张太后,也只教导小皇帝叫她真师或殿下,对姑奶奶这个身份半个字都不提。
毕竟小皇帝学会讲话的时候,她还是个绮年玉貌,青春鼎盛的大姑娘。
时间久了,这也就成了一项忌讳,没人会提。也就只有顾铮这样的不怕死的,会当做笑话提起。
贺卿自然不肯服输的,她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哼笑道,“说起这个辈分的问题,我是陛下的姑奶奶,玉声却是陛下的先生,说起来,我还要长一辈。”
她冲着贺卿促狭一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来,叫个好听的,本殿下重重有赏。”
“……”调戏不成反被撩,顾铮表现得十分镇定,“那殿下得先说说,会赏些什么,让臣思量思量,是否值得豁出去一搏。”
他说着,握住贺卿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充满暗示意味地细细摩挲。他的动作又轻又缓,却仿佛带着电流,在皮肤上留下酥麻的触感,久久不散。而那不安分的手指,已经掠过手背,一路爬到了腕间,渐渐钻入袖子里去。
“唔……”贺卿眯起眼睛,“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那倒的确值得一搏,”顾铮笑了起来,跪坐着倾过身,凑到贺卿耳边,叫了一声,“娘……”
在贺卿睁大眼睛,满面愕然之际,他施施然补上了后面那个拖长了的“子”字,笑着吻住她的唇,含糊地道,“臣是明嘉朝入仕,也曾为先帝侍讲,殿下且安心,这辈分是错不了的。”
第152章 卧榻之侧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碧空如洗,远山如黛,小舟在湖上轻轻飘荡,如同一片轻巧的落叶,随波逐流,顺水而下。婉转柔美的曲调随风远扬,袅袅如烟,写不尽的江南风光。
贺照叼着芦苇躺在甲板上,惬意地眯着眼睛晒太阳。
头顶上阴影一重,晃眼的阳光顿时被遮住了。贺照睁开眼睛,便见李婉捧着一顶圆圆的斗笠罩在他头顶,替他遮挡六月里过分晴朗的阳光。
“婉娘。”贺照伸手接过斗笠,套在了李婉头上,“你戴,别晒着了。”
“陛、夫君……”李婉按了按头顶的斗笠,微垂着头,却又不由自主地偷眼去看贺照。
说实话,这位陛下与她想象中的模样和听说过的那些传言截然不同。
传言中陛下少年英睿,老成持重,乃是朝中臣子人人夸赞的英明之主。所以他虽然年方十八,但朝中以顾相为首的大臣们,却殷殷期盼着他能亲政,让大楚变得更加富强。
而在李婉的想象之中,他应该是高大的,有着宽厚的胸膛,稳重的性格,体贴的心思,能够解决世间一切的碍难。
但她眼前这个陛下,时而活跃,时而懒散,身上有一股随性的气质,全然看不出出身高贵,受过严苛的宫廷教育。譬如此刻,他就这样随意地躺在甲板上,姿态全无,是之前的李婉完全无法想象的模样。
但不可否认,这样一个人,却显得更加真实,熟不拘礼的模样,也更令人亲近。
就像……并不把她当成外人。
所以李婉并不觉得失望,反倒像是发现了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有种无法言说的欣喜与满足。
何况贺照待她的态度,似乎与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并无不同。婚前父母、礼部和内府官员教导的那些东西都没了用武之地,可是李婉的心反倒渐渐落了下来,很快就找回了从前与贺照相处时的自在。
是的,贺照行走江湖,竟然连化名都不用。仗着因为忌讳的缘故,民间皆不知道他的名讳,直接用了本名。
所以李婉甚至不能质疑他从前的行为,因为他从始至终没有欺骗过,顶多是没有完全说明实情,只说家中尊长严厉,要他在接手家业之前四处游历,多学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