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御史台这种承担着上谏君王职责的衙门,尚且还可以保留清名。至于大理寺和刑部,经常沦为朝中大臣们的养老和发配之地,半点不受重视。
虽然到了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这样的地位,已经能够干预机密政务,决策军国重事,与他们本身的职位没有什么关系了,但各自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却还是会受到影响的。
所以,如今贺卿的这番改革,明显是要扩大三法司的职权范围,加强他们手中的权力,他们又怎么可能不为之兴奋?
因而对于贺卿这一番目前还只有一个概念,连雏形都没有的改革,三法司都表达的明确的支持态度。这样一来,其他朝臣们就不好随意反对了。因为一反对,就等于站在了三法司的对面,众人还是想尽力避免这种情况出现。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犯事,或者就算自己恪守职责本分,也不能保证家人亲眷故交不犯事,总有需要跟法司打交道的时候,不能交好,也最好不要交恶。
就连顾铮也异常地沉默,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对贺卿的提议表示反对,只是零星几个小人物出面,提了几个疑点,被贺卿一一驳斥之后,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于是,此事就交由三法司筹备起来了。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朝廷允许民间立女户的事,反倒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了。毕竟贺卿身为女子,对几次案件之中受害女性抱有同情心,是很自然的事。何况里女户的情况,前朝也有过成例,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没必要反对。
下了早朝,回到咨平殿,贺卿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贺照站在一旁,十分担心地问,“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不是。”贺卿摆了摆手,让其他人退下。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挪动身体,就这么静静地靠着。
咨平殿的这个位置,本是为帝王准备,雕龙绘凤,极尽繁复,整个椅子也显得十分庞大,贺卿整个人完全陷入椅子里,看上去有些伶仃之意。贺照注意到,她眼睛下面一片青色,很显然这几日休息得并不好。
在贺照的认知之中,不管是从母后口中听到的关于贺卿的那些事,还是他自己亲眼所见,都能证明她的强大。
所以他一直觉得,贺卿就像是一座需要仰望的山。在贺照小小的心里,贺卿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也是他嘴敬仰的人,他学习的榜样,她应该无所不能。
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会累的。
“陛下可知,什么才是一国之本?”贺卿揉着太阳穴,忽然问。
正在出神的贺照微微一愣,但他没有犹豫,“民乃国之本。”这是贺卿,顾铮,以及所有先生一致的看法,没有可怀疑的地方。
贺卿点点头,睁开眼睛看向他,“那陛下以为,什么是治国之道?”
这个问题,贺照就有些迟疑了。但他的先生们几乎全是儒生,从小受儒家思想,孔孟之道影响,所以能教给他的,自然也是这些,因此他很快回答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这答案也不算错。”贺卿微微颔首,“历朝历代,都是以此治国的。”
但还不等贺照松一口气,她就又微笑着问,“可是历朝历代,以圣人之道治国,却始终不能真正千秋万代,永世延续,又是为何?”
一个朝代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总会有消亡的一日,被新的王朝所推翻,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在此时,人人都口称“皇楚千秋万世”,可实际上就连八岁的贺照也很清楚,那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圣人之道自然是不会错的,那又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这个问题,就有些超出贺照的认知了,他皱眉思索了半晌,还是看着贺卿摇头,“请殿下教朕。”
“其实治国之道,开始时并非只有一种,陛下可知?”
“自然。先秦时代,诸子并出,百家争鸣,光是流传到现在,还能在朝堂上寻见影子的,就有儒、道、法、兵、墨、纵横等各家。”贺照道。
“后来秦用法家,汉尊黄老,直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才奠定了儒家的地位,一脉相传至今。陛下又可知为何?”贺卿问。
贺照摇头。
贺卿便继续道,“天人感应,君权神授,三纲五常,可以说是完美贴合了帝王集权统治的需要,自然就一直被尊崇。历代帝王,只要不想把自己手中的权柄分散出去,就不得不继续承认并维护这套学说。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主流思想,将其他各家压过。可是细细追究,董仲舒的儒家,真的还是孔孟的儒家吗?”
贺照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孩子爱努力理解这番话中的意思。
见他这样的反应,贺卿忽然觉得后面解释的话都如此苍白。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贺照还不懂。
说实话,贺卿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他将来又是否能够理解,会不会怨恨,所以她现在才想对贺照解释一番自己的用意,但说到这里,又觉得实在不必说下去。
“将来你就懂了。”贺卿坐起来,伸手揉了揉贺照的发顶,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不会替陛下选择,这个决定,要你自己将来去做。”
要大楚千秋万代,还是要帝王大权在握,只能由贺照自己来选择,也只能交给未来去决定。
“殿下……”似乎是被她的状态惊住,贺照不安地握住了贺卿的手。他虽然听不懂贺卿的话,但是在这个瞬间,还是生出了不安的感觉。
贺卿回过神来,收敛起这一瞬间泄露的情绪,恢复了正常时的状态,“无事,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对贺照保密。她的思想、观念、政治立场和手段,都会尽数教给贺照。在贺照成年之前,也会尽力替他铺平面前的道路。这就是所有她能做的了,无非是尽力而已。
三法司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他们列好的计划送上来了。
按照贺卿的要求,首先要定下的,是《皇楚□□》。具体的条例,大多是照搬《大楚律》,并在此基础上略作修改,目前已经有了基本的雏形,只等跟贺卿商量,定下最后的文字。
第二部贺卿要求修订的律法,是针对大楚宗室的。
之前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规矩”,但其中大多数并没有形成文字,也没有确切的标准,全凭帝王心意,因此才会让许多宗室的生活朝不保夕。所以这一次,就是要将这些规矩都整理出来,加以修改,形成最后的律令,既是对宗室的限制,同样也是对他们的保障。
剩下的才是各种其他的法。
而这些,目前只有框架,并无具体的内容,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一一填充。这必然是个规模宏大的工程,也许要花费十年八年,才能最终完成。
从这个框架里,贺卿也看到了三法司的野心。除了贺卿提出的部分之外,他们还补完了许多其他方向的律法,林林总总加起来,估计有几百部法律。一旦完全颁行,完全可以涵盖大楚百姓生活中的各方面,将法司的触手伸到大楚的每个角落里。
这份野心,目前还只有贺卿知晓。而她,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第148章 我选择你
这天政事堂事务繁多,顾铮回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入了秋,院子里种着的景观树,叶子也渐渐染上了黄红之色,灿如烟霞,衬着夕阳西下,晚霞如火,绚美之极。顾铮来了兴致,叫人准备了画具,自己捧着来了精舍这边。
贺卿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坐在廊下翻看修订之后的《皇楚□□》具体条例,逐句修改。
顾铮将画具在她身侧摆好,坐下来,凝神沉思片刻,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景色,这才开始动笔。两人静静地坐着,各自忙碌着手里的事,没有交谈,但气氛却宁谧而和谐。
天光渐渐暗下去,贺卿惊醒过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点亮了廊下悬着的玻璃八角灯。转头去看时,便见顾铮的画作已经到了尾声。
这幅画有些特别,他没有勾勒线条,而是纯以色彩涂抹,视觉上的冲击非常强烈,真有满天云霞都落到了纸上之感。
顾铮搁下笔,一转头便看见了贺卿,便笑问,“如何?”
“灿然可夺秋光。”贺卿道。
顾铮便心满意足地题上了自己的名字,又用了私印。而后两人将画板晾在一边,让它自然干透,转而到桌畔饮茶。
见贺卿又开始看桌上的卷宗,顾铮扫了一眼,有些意外,“三法司的动作倒是挺快。”
“我还以为是顾相在背后替他们出谋划策,原来不是?”贺卿闻言,故意调侃道。
顾铮惊讶,“何以见得?”
贺卿抽出另一沓纸,指着自己做了标记的一处。在整个法律体系的大框架之中,《妇女权益保护法》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看着很不起眼,但是它能够被堂而皇之地写上纸面,就已经足够贺卿惊讶了。
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几乎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若说谁能提出这一点,非顾铮莫属了。而且虽然这是三法司的工作,但在呈递给她之前,必然会先由政事堂过目,顾铮提出修改意见,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