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勉忽然想起五六年前,他跟苏羽环联手布局的夜晚,皇帝放话:“治不了爱妃,你们都去死。”
时隔多年,现在他竟然听到这么一句,当真是又急又怒又慌乱,顷刻间就出了一身冷汗。报应啊,这莫不是报应?郡主看他踟蹰不前,嘴角抿上一抹讥诮的冷笑。
耳听得产妇一声接一声痛呼,陆勉是急如热锅上蚂蚁,乱如筛子里糠麸,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决定用个更温和平安的法子,于是换了药让人去煮。下人手脚很麻利,然而产妇情况更加危急,迅速恶化,等药物煎好,她已牙关禁闭,晕迷过去。
“撬开撬开!”
“不行啊,根本不会吞咽。”
里头传来仓皇的哭腔,陆勉腿一软,跌坐进椅子里。郡主眼波里流转出一缕异样的恶意,默然站在旁边,不发一语,也不见担忧和悲戚,反而伸手拿了桌案上一个柑橘,轻轻揉捏。
陆勉眼见如此,一筹莫展,只觉得这安亲王府古怪颇多。头个孩子出世,这么关键的时候,怎么安王爷不在?宫里苏妃的样子为何有些癫狂?
“荣大夫来了!荣大夫来了。都让让!”满室凝重悲哀气氛中,两个婆子搀着一个抗药箱的姑娘进来。
“荣姑娘啊,快来看看我家女儿。”王妃的亲娘带着哭腔:“救救我女儿。”
这是“专治陆勉治不好”的荣平啊,陆勉那状态一看就是不中用的,她只能指望荣平了,她老人家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郡主看到荣平的一瞬间,面色变得铁青可怖,然而她还未来得及阻拦,荣平已在俩婆子护持下,强势插入内室。陆勉随之站了起来,心道她便是有好药也没用,病人血崩晕死,吃不下去……
这王妃胎儿过大,又受了寒凉之物,艰难娩下孩子,又大出血,今日怕是难逃一劫。正琢磨着,就听到内室荣平沉声吩咐:“去寻铁锭,煤炉加大火!”
陆勉顿时愣住,这两样东西能干什么?生孩子与铁和火有什么干系?你炼钢吗?产房内人多是一样心思,然而荣平肃容而立,面色沉稳,端凝果断如神佛,眉目慈悲犹如菩萨,那产婆和嬷嬷根本没有质疑的念头,不由自主的,就照着荣平的话做了。
陆勉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这是独当一面的明医才有的气派,更是活人无数的神医才有的魅力。当年那个拉着自己衣襟叫“陆勉哥哥”的荣平竟然有了这等气度?
陆勉云里雾里的看着,就见那铁锭被丢到煤炉里烧红,紧接着荣平一碗醋浇上去,产妇人冲鼻头一闻,哎哟一声,竟然醒了过来。
这简直……陆勉目瞪口呆,这是哪里来的野路子,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荣平却动作不停,在产妇开口的瞬间,就把汤药灌了下去。
“让她一定不要睡。”
陆勉这个药效力过于温和,荣平转手开方,然而笔刚一动,就被人握住,抬头一看,那郡主俏丽的面容上一片寒光:“哪里跑来的野大夫,你如果下药没治好,我就让你……”
“随你”荣平拿出印章啪的一盖,从容写下药单:“升举大补汤”
这个药单相当复杂,而她写起来却行云流水,跟那些大夫下药要字斟句酌不同,她一气呵成,连停顿都不带停顿的。但这并不是说她在背药方,她的脑子里分明依据产妇的情况,进行了合适的调整。她去了黄连,加上了地榆炭、乌贼骨。
别人看不懂门道,陆勉却是行家,这方子里参、芪、术、草、升麻益气升提,熟地、当归、川芎乃补血良品,麦冬养阴生津,白芷辛香醒神,再加乌贼骨固冲摄血,地榆炭固经,这配伍简直绝了。
“去熬药!”荣平言语果断,颇有战场将军杀伐之风,两个嬷嬷应声而动。那郡主瞪着眼睛,却已无法阻止。陆勉担忧的看看荣平,又看看那个郡主,心道这叶妹妹竟然不怕恐吓,这么多年不见,她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爽……不,不是,她是对自己的方子特别自信。
一副药喂下去,产妇的面容上已有活气,原本发硬的舌头也可以说话了,她含着泪跟荣平道谢,荣平低下头笑笑,给她擦了擦汗,悄声道:“胎儿过大,又食寒凉”。王妃眼睛一闪,愤怒和悲哀之色交替闪过。
眼瞧着产妇转危为安,陆勉想跟荣平打个招呼,可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他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平妹妹?荣神医?
他呆呆看着夕阳下,半身红光半身暗影的荣平,惊讶于她身上乍然绽放的魅力和强横的生命力,几次嘴唇翕动,却都不知说些什么。他想问你怎么知道那些稀奇古怪的治疗方法,你怎么不惧郡主淫威,然而话到嘴边,却冒出一句预料外的“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荣平似乎也有些意外,然而她只是微微昂了昂下巴,淡然一笑:“好坏,都不管你事了。”
陆勉愣在那里,只觉得仿佛有条细而软的鞭子在自己心口抽了一下,一丝疼痛夹杂着悔意开始蔓延。
第29章 医女(13)
安亲王府猫腻太多,陆勉越想越纳闷,他立即进宫去,决定跟苏羽环问个明白,结果他进入咸福宫,就觉得气氛有点不正常,结果刚入了咸福宫,就被眼前一幕吓得手里药箱差点扔掉——垂珠帘后,一对男女抱在一起,赫然是安王和苏羽环。
苏羽环泣泪如雨,哀怨愈绝,安王正在安抚她。
“我被逼娶了我不爱的女人,跟她生儿育女,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苏羽环伏在安王胸口,那模样是陆勉从未见过的忧伤。
难道安王是苏羽环的真爱?不对啊,入宫前跟羽环关系最好的不是陈竹雨吗?后来在冷宫里,他怜惜她,她依恋他,她爱的是我陆勉,什么时候有了安王的?
陆勉如遭雷击,半晌后恍然大悟,是了,当初在皇家寺庙里,他有几次去给苏羽环瞧病,发现苏羽环那里有些精致的衣食,想来那个时候安王就与她接上头了——你瞒得我好苦啊,陆勉一时间悲愤交加,又怒又累,恨不得冲出去分开二人。
“只有七皇子当了太子,将来当了皇帝,我们才有希望。”
“怎么?到时候太后娘娘要嫁给我吗?”安王捏了捏苏羽环的鼻子,但苏羽环却没有心思跟他调笑:“当年皇位本该是我的,我没有得到,那现在回到小七手里,才是应该的。”
陆勉闻言,要冲出去的脚一下子收了回来。什么叫“回到小七”那里?他像遭了雷击一样,愣在当场,脑海中的疑问一下子联通了。为什么安王妃生了儿子,苏羽环会这么激动,因为她的七皇子是安王的骨肉!
她的真爱是安王,以至于完全无法容忍安王跟别的女人有儿子。
这个消息过于惊人,陆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结论,这都叫什么事,这可是给皇帝戴绿帽啊。他虽然跟苏羽环“两情相悦”但一直“发乎情止乎礼”,他坚信自己还是正直高洁的。陆勉转身就走……
“谁!”安王惊觉,当场一声爆喝,陆勉吓得脚下一软,随即脑后一痛。
“不能让他活着”晕过去前,他听到安王的话:“他都听到了,你不会舍不得吧?”
苏羽环似乎犹豫了一瞬,又似乎没有。她的声音听起来缥缈而无情:“他确实不中用了。”
让他想办法毁掉安王妃的新生儿,他竟然不做,这么容易下手的事情他都干不好,可不是不中用了嘛。
——
荣平清早起来,打开大门,就被吓了一跳,门口地上端端正正跪着一个老人,她瞧着有半百年纪了,容颜憔悴,身躯消瘦,一见荣平就开始磕头。
荣平吓了一跳,赶紧扶起:“陆伯母,您别这样,我当不起啊。”
这个人,荣平认得,是陆渊的母亲。荣医仙还活着的时候,陆母非常支持陆勉跟荣平交往,还想让陆勉拜荣医仙为师。可陆勉不情愿,后来荣家又遭了难,她就再不提荣平。可眼瞧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别的老姊妹都当奶奶了,陆勉还是不愿意成家,她才真的慌了,一逼二怨之下,才知道儿子心里装着苏羽环……自打知道这件事那天起,陆母就再也没吃过一顿香饭,没睡过一个好觉。
那可是宫里的娘娘啊。你耗在她身上能有什么结果?而且万一哪天情不自禁走了火,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
她一直忐忑着,祈祷着,哪知今天果然事发了。
“平儿,救救陆勉吧”陆太太拉着荣平的手,泣泪连连:“我知道陆勉对不起你,可拜托你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一定要救救他。”
陆勉当年做的事有多不地道,她这当娘的,心里也清楚。明明两家是“娃娃亲”,长大了却说“小时候不懂事,那都不算的”,后来更是用陆家的秘制毒药帮苏羽环做局,直接坑死了荣医仙——想到这些,陆太太就满脸黄汗,几乎要无地自容,可眼看着儿子不省人事,她不能不管啊。
眼看着陆太太要哭死过去,荣平终于开口了:“我可以去看看。”
陆太太破涕为笑,感激不尽,又是给荣平背箱子,又是给荣平道歉道谢:“我就知道你这个姑娘素来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