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璇心里一沉,她虽然没种过地,但农书却读过许多。
这时候粟米的种植若是二月种下,五月便会成熟,若是四月种下,七月便成熟,若是五月种下,八月便成熟,只是种的时间越晚,粟米颗粒便越不饱满,收成率便会降低。
所以农民一般都在二月、四月种粟米。
如今七月已是收割季节,八月以后因要让土地修生养息,便不种粮食了。
平常还好,但现在卫王刚至赋税加重,加上雨水过剩,只怕百姓日子不好过。可能他们连存储的粮种,都得赔进去交税。
不过连卫国国都都尚且如此,那其余过于贫困的各郡情况便越发恶劣了。
悲观一些看,来年赋税不降,农民又没有粮种播种,卫国将会迎来一场不可避免的饥荒。
那样的人心动荡之下,人们为了生存社会也会动荡。
卫国终究不是安稳的地界,卫都更是混乱的中心。
林璇刚到卫国的喜悦消弭一空,她看向同样面容愁苦的林知非:“阿父,我家在锦城郡可有田地?”
“自然有。”林知非道,“锦城郡下西泽县西泽山,顺山路而上,那有我们的田庄。”
他对着林璇直言:“今岁赋税过重,田庄佃户为父只让他们交了以前的七层粮布,余下的由为父来交。只是到底是杯水车薪,为父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林知非眉心皱起,他之前去劝卫王减免赋税不成,反倒惹了卫王不快。
卫王如今因夺嫡失败,又美人在侧而纵情享乐,已没了当初初遇时的那份志气胸怀。
鸟禽择良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仕。卫王最开始对他的知遇之恩,也慢慢淡了。
林璇稍沉吟思索片刻,状似不经意问:“父亲已做了您能做的,可问心无愧了。只是璇儿不久前学了一句话叫‘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若是让父亲放弃国都祭酒之责,退任一地方父母官,切实养活一方水土,父亲可会愿意?”
这念头是林璇深思熟虑过的,以林知非如今官位,若是成一方群守,便可掌握手下三县。卫国多贫,道路又不是很通,卫王除了赋税也懒得管其余诸郡如何。
若是林知非掌一郡,他又是为国为民的性子,定是会用心治理,这总比在卫都锦城之内,空空叹息自己无用好。再加上如今乱世将至,有一郡掌控在手,倒是也不会轻易就送了命。
林璇语气漫不经心,林知非却是探究的看着她:“这事,璇儿不是随口所说吧?”
林璇直接承认:“璇儿自不是随口所说,只是这一切都要看父亲的决定。”
林知非道:“你可知卫国贫苦非常,若这一走,你与你母亲可能受得了那些艰苦?”
“受不受得了,总要试过才知。”林璇浅浅一笑,“况父亲说过,达则兼济天下,若是只为享乐呆在锦城,最后随波逐流,那多无趣?”
林知非看林璇谈笑自若,半点也不把锦城富裕放在心上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好!璇儿当真没有枉费为父对你的教导!”
多少卫国之人都挤破了脑袋往锦城郡与黎城郡钻,只因怕受贫苦之累。而他家小儿,不过八岁稚龄却有志气抛却浮华。
林知非眉目间神采奕奕,似是突然醍醐灌顶一般,他心里无能为力的抑郁顿时消散。
林知非虽然没有表态自己到底愿不愿意,但林璇知道,林知非对她说的话动心了。
马车停在折桂山下,掀开帘子便看到一片青葱。
折桂论道办在折桂亭,只有一条小路可上折桂亭。七月桂花刚刚开放,一路上金桂飘香,地上铺了一层碎金,来往之人皆忍不住深深呼吸,享受沁人心脾的香味。
同林璇这般大的世家子,皆是板着小脸,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半山腰的折桂亭,似是卯足了劲儿一般,鲜少有人让侍从抱。
折桂亭连通一处水榭,水榭里荷花大多已谢,但荷叶尚且碧绿,倒是清爽好看。整个折桂亭外围绕一层桂花树,这层桂花树内则摆好了许多桌案,桌案上只有一壶清茶并几卷竹简。
亭子周围有雪色的帷幕随风轻扬,亭子里的上座属于主持之人。
林璇之前听林知非说过,吕相国是今日主持论道之人。
一国相国,乃文官之首,权势加身,再加上掌一国之兵的孙太尉是他知己,吕相国若是不算最大世家,那便无人算了。
林知非带着林璇认了几个相熟之人后,便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有人簇拥着一人缓步而来。
被簇拥的男子背脊挺直,脸庞依稀能看出他年轻时清俊的容颜,只是眉间一道褶痕又给他添了三分威仪。他着一身石青色深衣,玄色滚边除了腰上配有有一碧玉,轻袍缓带,再无佩戴饰品。
但无人敢忽视他,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因为他是吕谅吕相国。
林知非和在坐之人一同起身朝吕谅行礼:“见过相国大人。”
吕谅面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诸位无需行此大礼,今日论道你我无身份之别,只有学识之分。各位皆是学富五车之人,比起诸位老夫也要退居一射之地。”
众人忙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
吕谅站得挺直,天然带一股气势,他目光扫过众人,不疾不徐道:“卫国初迎来王上,举国欢庆,金桂送香,乃一片佳兆,只可惜卫国百废待兴,正值缺人之际,老夫焦虑时正巧有了这折桂论道解忧,所以请各位各凭本事,让老夫一观。”
吕谅走到亭中,淡笑着坐下:“今日既是论道,老夫便想听听到底何为“道”,诸位畅所欲言,老夫自会洗耳恭听!”
吕相国话中之意就是要择才了,他不过几句话,便引得人心潮涌动。
第13章 论道
清风吹过,细细碎碎的桂花脱离枝头随风而舞,若碎金一般。
众人静静思量何为“道”时,前方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已起身行礼道:“老朽抛砖引玉,先来一试。”
他年纪大了,背微微有些弯,虽穿着朴素无华,眼神却依旧有神,在坐有人认得他,便轻声道:“这位大家乃御史大人,你瞧那风骨清朗,一看便不是凡人。”
见有人认出自己,夏析笑意不变:“夫‘道’者,宽若天际难以窥其边际,深若海渊难以探其深浅,芸芸众生穷其一生也难以探明,以致圣人有言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老朽如今青丝渐雪却未曾闻得大道,所以只敢浅谈自家的小道。”
上首的吕谅听声音认出了人,虽见不到其神色,但能听到他语气里添了些笑意:“还请先生将您的‘小道’细细道来。”
夏析侃侃而谈:“老朽之道是‘学不可以已’。”
林璇弯了弯唇,这位夏御史为人谦虚随和,风骨却铮铮朗朗,不愧是儒门之人。
夏析接着叙述:“夫物有始末,粟稻序四季之时,老农察而习之,又把习得之物口授后人,以种植嘉谷,养育天下之人。此乃学习之道,若不察而习之,则不明何时种何谷,何日收何种,百姓无所食,则天下危矣!遂人不学便不可知大道,纵大道宽且深若此,难以探寻,但吾一生向学,终止与死亡之际,亦得吾之大道!”
一生向学艰难无比,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做到。夏御史年记不轻了,却依旧把此作为人生的信条时时鞭策自己,着实让人钦佩。
前辈风姿卓绝,引得多人起身行礼道:“先生所言极是!学果真是一大道,纵逆风而行,吾辈也应一往无前,至死方休!”
夏析欣慰一笑:“诸位才俊心有丘壑,今日可畅所欲言,老朽只以方才拙见为诸位开个头。”
他行了礼后,低调坐下耐心地听其余人论道,敛尽一身锋芒华光后,夏析看上去如普通的老者一般,并无甚出彩之处。
林璇钦佩道:“先生大智如愚。”
仅仅四字便一针见血的概括了夏析这个人。
林知非诧异的看了林璇一眼:“想不到我儿看人精准至此。”
林璇天真一笑:“只是突然想到的罢了。”
林知非点头:“看人亦是学问,一时想到便是灵慧。不过学不可止,你该向先生学习。”
林璇乖乖点头,绕有兴致的看向了前方的一位士子。
这人穿着朴素,却收拾得一干二净。他年轻得过份,应该只是弱冠之龄,但他面容冷肃,眉目间有些锐意,尽显意气。
“学生乃尧城郡霍惊风,学生不才,斗胆向诸位才俊讨教。”他朝四周俯身一拜道,“一言以蔽之,学生认为的道便是‘法’。”
林璇坐直了身体,现在所论的“道”是各家的主流思想,虽然圣人已经羽化,但其所创下硕果,后人仍然如痴如醉的琢磨研究,从字里行间窥见圣人夺目的风采。
霍惊风背脊挺直,如一棵青松:“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先有律法,约束万民,君臣依法行事,万物才有章法。”
这话有理有据,林知非虽尚儒,但也觉得其他大家的思想也是明珠,各有可取之处。
霍惊风继续道:“只是世异事备,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事随时而变,变法则强国,不变则弱国。譬如今时今日,卫国遭受涝灾,王上初临卫国,应变决策为轻徭薄赋,以护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