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感叹道:“费小郎君,你生得真像你娘亲。”
费云生的眉头蹙起:“我娘亲?您认识我娘?敢问您的身份是?”
老者笑笑:“老朽姓段,多年前曾与你娘亲共事过,只是后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热闹的宴会亦有散场之时。老朽辞官后在外云游多年,近日方才回京城。”
费云生不由得恭敬许多:“您……可是娘亲口中的段老将军?”
老一辈的事,他幼时在府中偶有耳闻。三十多年前,先女皇武曜入主天玑城,他娘亲身为越朝臣子,为保城中百姓安宁,选择归降新主。此后在新旧朝的对立中,站对了队伍,和段汝嫣将军支持当时的丞相费澈大刀阔斧改革。
不过新政完成之后,宰相辞官,将军退隐,只剩费府在朝堂的洪流激进中存活下来。
“那些不过是虚名,老朽现在只是普通人而已。这次回京,一是想探望怀念一下故旧,二是带回了先皇子嗣,想必女皇陛下也想见见自己的亲胞弟。”
“之所在选择住在这里,是听说此处是费相最后现身之地,故而带着皇子殿下冒昧了,希望没给费小郎君带来困扰。”
第78章
心底的困惑太多, 堵在心口, 反而不知道先问哪个是好。费云生虽是张狂的性子, 但涉及到皇家秘闻也心知自己最好不要多嘴。
何况, 段汝嫣老将军所说的大部分都与真正的费云生无关。
何必多话?
段汝嫣老将军没将话头延伸下去,两人彼此客套了一番,一起来到后院。院落修得空旷,墙角有生命力顽强的小草冒出头来,迎风招摇。院中十几个人分开固定距离, 正在集体练拳。
跟来的澜若此刻正在和一个看似十七八岁的少年猜拳。
那个少年着青衫, 竹簪束发为髻, 面容清秀, 看上去文弱秀气, 气质温良如玉。面对澜若这个小赖皮只无奈浅笑, 好脾气的模样和她兄长楚阔有些相近。
快十岁大的澜若比少年矮许多, 她仰起头,凤眸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可说好了, 我再赢你一次, 你就来我家玩,把你这套招式教给我兄长!”
可惜没得逞, 她输了。
少年唇角微扬, “我赢了。小妹妹, 不如我邀请你来我家玩,顺便将这套拳法教给你,如何?”
澜若的乌黑眼珠转呀转, 经过一番权衡,她叹气:“好吧,我江澜若向来是愿赌服输的!我学就我学,学了以后由我护着兄长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你可要信守承诺,你什么时候能邀请我去你家啊?”
少年的声音里流淌出轻快来:“很快的。”
少年说很快,确实是很快。段汝嫣和他次日辞别了武馆,不出两日,满京城都知道了段老将军回京,女皇陛下的亲生胞弟武策经名医医治休养好身体,也已回宫的消息。
先女皇一心勤政,后宫只立了一位凤君,后来无论朝中大臣如何进奏恳求先女皇充盈后宫,武曜皆未应允。这位凤君与武曜非常恩爱,两人只生了一对龙凤胎,即武羡与武策这对姐弟。
姐弟二人虽是一胞所出,但武羡身体强健,武策却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当武策五周岁满时,便被先女皇送出了帝京,一边寻求名医治疗,一边找回老将段汝嫣教其武功,锻炼其身体。
后来先皇武曜于十年前寿终正寝,驾崩后次月凤君也撒手人寰,八岁的武羡继承了女皇帝位,如今距那时也已过去了十年。
多年不见胞弟,女皇自是想念得很,接回阿弟武策后又激动又兴奋,文武官员连带着好几天上朝都能见着这位平日里严肃得很,总板着脸的年轻陛下的笑颜。
而费云生也在几日后,接到了女皇陛下邀请他们一家进宫的旨意。
费云生接旨后,带着澜若和楚阔进宫。
进宫之后,先前在武馆所见的文秀少年武策不日前被册封了睿王爷的封号,换上了一品亲王的玄色衣裳,带走了澜若,说是要践行诺言,教她拳法。而楚阔也跟着小妹去了。
当费云生被太监总管请进大殿,只见到身着明黄帝服的女子背影时,便心知这是女皇有话要亲自和他说。
却不知女皇找他能有何事。
“费郎君,”背对着他的女子转过身,容颜清丽,和其弟武策八分相似,但其身上自带的威严却是温润如玉的武策所没有,她哪怕是笑着,也让人感到压迫,不敢直视,“都说当年的费郎君是帝京内第一美人,没想到今日所见的费郎君,犹可见当年风骨啊。”
费云生行过礼,被她搀起,于是道:“陛下谬赞了。”
“朕从来实话实说,费郎君不仅风姿渐长,连风采也比过去更耀眼。”武羡话里有话,一抬眸,眼里藏情绪万千,看不透,猜不透。
这个年轻的女皇,是个狠角色。
“毕竟向妻主索要和离书的侍君,朕还是头一次见呢。”武羡踱步在大殿,她走路的声音很轻,可一下一下,却都敲打在人的心上,突然,她转过头,看着费云生,意味深长,“江丞相,曾是朕太傅,教朕诗书礼仪,扶朕登上帝位,是朕的老师,也是朕的忠臣啊。”
“丞相在朝野内外德高望重,费郎君,你不给丞相颜面,让朕也觉得很是诧异呢。”
和离的事过去了好几个月,陛下这是突然追责起来了?不像。
女皇心思深重,难以捉摸,费云生索性不琢磨,他本来就不是个爱动脑子的人,从这一点来看,澜若很像他。
而且看起来,女皇并不是要翻他旧账的意思,那就看看,女皇究竟要对他说些什么。
“可不管怎么说,这是丞相家事,即便朕是君上,也不该横加干涉。”武羡这一句表明她确实不打算追究这事。
但,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武羡轻飘飘一句:“而且,朕又这么喜欢你家的炸鸡和奶茶。”
原来是看上他的产业了?
费云生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悠悠吐了出来,这个小丫头说话实在是厉害,他皮笑肉不笑,“陛下若喜欢,臣一会儿就将秘方誊下,交给宫中御厨。”
武羡摇了摇头,扫过他的脸,似笑非笑:“不必。”
“这是你赚钱的聚宝盆,朕没那个兴趣夺走。朕爱吃,不过是从前年幼时,常听母皇提起这些东西,想要以此追念母皇而已。”
先女皇武曜励精图治,仁厚节俭,宫中御膳向来简单,武曜从不说什么,可也会很偶尔,很偶尔地在父君和他们面前感叹一句:“总吃得这般寡淡无味,要是费卿在……算了,没有炸鸡,吃吃这鸡腿也是好的。”
丞相费澈的大小事迹,武羡从小听得不少,可还是好奇这个人的传奇人生。只是他走后便似人间蒸发,除了传说什么都没剩下。
武羡说:“朕听母皇说过,这些秘方其实是费相留下的东西吧。”
费云生承认得很干脆果断:“是,费相交给了我母亲,母亲又留给臣。”
“是啊,毕竟费相和你母亲,还有段老将军,他们三人关系很好。当日费相离开,又是你母亲去送的他。费相最后住过的地方就是你陪嫁带走的那家武馆,可见他们关系有多好。”
费澈离开天玑城的时候,只有费云生的母亲一个人前去送别。其他人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他最后出现的地方——费家的武馆。走之前费澈在那住了一日,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段汝嫣这次回来会选择去武馆暂住,也是想找寻一下旧友的迹象吧。可惜费澈的离开,什么都没留下。
“费相是我朝第一个为官的男子,除了母皇,几乎没有人支持他。后来若不是有将军和你母亲鼎力相助,只怕费相在朝中处境更是艰难。毕竟,男子出仕,太过荒谬,你说呢,费郎君?”
女皇说话百绕千回,最后竟又将问题抛给了他。
费云生说:“陛下,臣只知道,我朝科举取士,是为了给学子们提供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是为了筛选出全姬朝最有才识智谋之人,是为了让这些人被选出来报效国家。”
无关男女,性别从不是一群人歧视压榨另一群人的理由,无能和愚蠢才是。
“哈哈哈哈哈,”女皇武羡的笑声响彻大殿,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回响在殿内,她笑得很痛快,这番话使她真心畅怀,“是,母皇选费澈为相,没有考虑过他是男是女,只是因为他足够有才。而姬朝的繁荣昌盛,正需要更多的有才之士。”
费云生说:“陛下英明。”
“朕听说,”武羡拖长了声调,“有圣贤之称的张先生收了令郎为关门弟子,还夸赞令郎将会成为她最得意的学生。费郎不用问朕如何知道的,现在大半的天玑城人都知道费郎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不只记忆力强,过目不忘,江楚阔作诗作赋也极有天赋,前些时日他所作的七言流传出来,惊艳了不少人。
“朕看过令郎的诗文,江相之子,确实没有让朕失望。”武羡说,“这样优秀的人才,不进太学,不参加科举,实在是太让人惋惜了,不是吗?”
“可阔儿他是个男子。”
“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武羡抬起眼睛,睥睨这浩大宫殿,眼里有着一切,这一切在她眼里又似乎什么都不算,“朕只要能人贤才,不要蠢人庸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