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今日梁内侍的眼神怪怪的。
或许不止梁内侍,自打苏霁穿了这件据说很贵的狐白裘,整个尚药局上上下下的眼神都奇奇怪怪的。
苏霁一边誊写药方,一边应付地道:“哦。”
“去年陛下赏赐的东西全是我义父经手的,我倒也知道一些细末。”梁内侍仿佛瞧不见苏霁冷冷淡淡,犹自兴奋,继续道,“我想想……陛下火气旺盛,从年轻时候便不穿这些貂裘之物,寒冬时节也仅着一层棉衣,所以这狐白裘从不自留。去年是赏赐萧贵妃七件,太子殿下五件,梁王殿下五件,二皇子、五皇子、十皇子三件,十二皇子、十五皇子、十七皇子及诸位公主各一件……”
“行了行了。”苏霁被他念念叨叨地厌烦了,搁下笔,道,“谁耐烦听你唠叨这些?”
“不想听我念叨,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是谁赏的?”梁内侍窃笑。
苏霁撇撇嘴,不知道名姓还传扬得这么疯,要是知道是太子赏赐的那还了得?
她的声誉不值几个钱,但是太子的声誉可是积年攒下的。一个太子,他既没有沉迷酒色,更有没有骄纵跋扈,还孝敬太后,甚至清白自守——这要是折在了苏霁身上,岂不是很可惜?
“其实你不说,我心里也大概有数。”梁内侍收敛起笑容,正色道,“那梁王殿下虽然颇得圣上恩宠,但是作为夫君,那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又有谁受得了呢?苏霁,你可要仔细想好,莫要被一时宠爱乱了心神。”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鹿茸,蛤蜊,杜仲,虫草……”苏霁假装听不见,自拿起刚誊写好的药方,对着日头念着,便问梁内侍,“怎么样,我的字儿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
自打她来到尚药局住下,便每日练习繁体字书写,现在她的字虽然不成体,但总归是能辨认了。
梁内侍沉沉地叹息了一声,道,“你既不愿说,我也不勉强,这人生的路,总是该你自己走……”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苏霁无聊地掰自己的手指头,现如今萧司药大权在握,对她也很是警惕,除了这些太医院送来的药方,苏霁什么都接触不到,“你倒瞧瞧,我这字写得如何?”
梁内侍接过那熟宣纸,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我也只是会认些字,不是个睁眼瞎罢了,哪里懂得书法之道?不过瞧着倒是比前几日好些。”
苏霁待要再细问时,那梁内侍只摆摆手,道:“你又不去考功名,何必这么认真?这些本就非女子之事,你成了会识文断字的先生,叫那些老学究做什么?”
“闲着也是闲着。”苏霁抿了抿嘴,道,“正所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不对不对,正所谓多一门手艺多一门路,万一能用上呢?”
在现代,不好好学习,就会被老师硬逼着学习;而在这个时代,苏霁想学,竟都没人教她。
苏霁沉痛地叹了一口气,正要再求求梁内侍指点她,门外却传来阵阵扣门声。
“苏霁姑娘。”
苏霁向窗外瞧了瞧,隔着糊纸,只瞧见两个人影在门外头立着,只得起身将檀香木门打开。
“可是有什么事?”苏霁淡淡一笑,眼见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宫女眼熟得很,应该是尚药局守门的宫女,另一个着装华丽些,左肩还带着明黄色的流苏,却是不认识。
小宫女直瞅着苏霁,眼中俱是焦急之色,不住地给苏霁使眼色。
“奴婢是乾清宫的宫女,陛下口谕,来叫姑娘去乾清宫走一遭。”宫女不卑不亢地答道。
“皇上?”苏霁细问,“不知是什么事?”
那乾清宫宫女却沉默了一会儿,道:“姑娘别为难奴婢了……”
苏霁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扫了一眼旁边的小宫女,面色不变,笑道:“面见圣上,我总该换上身合适的衣裳,对了,我还有样东西要带着呈给陛下,得寻个宫女替我拿着。”
乾清宫的宫女道:“姑娘快些。”
苏霁随意指向旁边的小宫女,道:“就你罢,跟我进来。”
苏霁拉着那小宫女的手,将她拽到自己房内,轻轻掩上门,便急切地问:“怎么了?皇上怎么平白无故叫我过去?”
那小宫女也是很慌张,断断续续地道:“奴……奴婢也不大清楚,只听说是太后的药方出了问题,正要拿人去审呢。”
苏霁一惊——太后的药方与药膳,一直都是她负责的。
苏霁急急忙忙脱下那狐白裘,胡乱换了件衣裳,再去桌前将自己平日练笔誊写的药方收拢在一起,整整厚厚一叠,都交给那小宫女,干脆地道:“拿着。”
“一会儿,咱们一起去乾清宫面圣,我叫你上来,你就把这些纸都拿上来。”苏霁叮嘱道。
那小宫女吓得快要哭了,小声嗫嚅道:“奴婢从没去乾清宫面过圣,奴婢好怕。”
说得好像苏霁去过一样,这阵仗,苏霁也没见过啊。
苏霁拍了拍小宫女的肩膀,道:“怕什么,皇上又不会吃人。”
第21章
“拖下去,斩立决!”皇上端坐在龙椅之上,将手里的茶盏连同滚烫的沸水一齐砸向堂下跪着的人。
那人不敢躲避,只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把头深深地埋起来。
苏霁与两位宫女刚走进乾清宫候着,便遇见这样一幕。
“姐姐,这皇上真的不会吃人吗?”那小宫女瑟瑟发抖地问道。
苏霁语塞,心中也不由得生了几分惶恐,两股战战,手心里满是汗。
“黎勇,你是元庆十九年的进士,那年春闱,你说定不负朕,为成国尽忠。”皇上气得站了起来,堂前所有人都惶恐地随之起身,“忠臣倒是没有,却成了大成的蠹虫!赈济时疫的款子你竟贪了三千两,你好大的胆子!”
黎勇目中淌出泪来,只远远地向西北侧望了一眼,不发一言。
西北侧的梁王难掩为难之色,寻思了一会儿,终于站出来,跪在黎勇旁边,道:“父皇……这犁侍郎也是一时糊涂,您念在他是初犯……”
“下去!”皇上扬声呵斥道,将赤霄剑从剑鞘中利落拔出,“今日我便诛了这惯常贪墨的逆臣,还大成皇室一个清正!”
皇上挥起宝剑,直往黎勇头上砍去,剑锋干脆利落地划过黎勇的脖颈,喷涌出五六尺高的血柱,溅落在乾清宫的大殿之上,洇湿了名贵的地毯,霎时间殿内一片血腥之气。
这一切仅发生在眨眼之间,殿上众人皆是一惊,梁王站在旁边,吓得流出泪来。
苏霁更是惊了一跳,她慌乱地环视四周,却不期看到了太子的身影,太子在座前,方才只是微微起身,冷眼瞧着殿前发生的一切,在苏霁看向他的那一刻敏锐回头,两人恰好四目相对。
太子冷冷地避开视线,自斟了一杯茶,悠闲地啜饮几口。
皇上提起黎勇的脑袋,用一块手绢擦了擦脸上的血污,显出人脸模样来,递给王公公,道:“将罪臣黎勇的头颅挂到宣武门前一月,去罢。”
王公公颤抖着双手,用一方乌漆托盘端着那脑袋,便行礼退下。
乾清宫恢复了井然有序的秩序,众人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唯有那久不散去的血腥之气透漏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下一件事,听闻司药局给太后的补药出了错?”皇上坐在龙椅之上,声音中还带着余怒。
苏霁与那小宫女一齐走上前来,却看到另一侧亦有人上前,苏霁抬眼一瞧——正是萧司药。
萧司药早已是泣不成声,苏霁还没开口,她便跪在那里,道:“太后的药一直是苏司药在负责,妾身一概不知啊。”
“苏司药,你可知罪?”皇上怒斥道,“你侍奉太后,竟玩忽职守,给太后开十八反这种虎狼之药,你可否知道差点酿成大祸?”
这不应该啊?苏霁一脸茫然,道:“民女平素开的都是温补的药物,哪里会有什么十八反?”
皇上将太监递上的药册摔到苏霁身上,道:“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笔迹。”
一旁侍奉的梁内侍见状,悄声提了一句:“陛下,这苏霁乃是个不会写字的女子,这些药方都是太医院代写的。”
“陛下容禀。”苏霁将那药册翻得刷刷作响,迅速地找到了那页药方,道,“这药方比我开的只多了一味藜芦,藜芦与各种参类相克,不到万不得已时,决计不可共用——这对于医者而言,不过是常识罢了,这样的错误苏霁怎么会犯呢?”
那萧司药倒是一惊,问:“你怎么会识字?”
苏霁冷哼了一声,道:“我不但认字,我还会写呢。”
说罢,苏霁拱手向皇上禀告,道:“陛下,民女为了解察太后的病情,将太后每次的脉案与开的方子都誊写了一遍,整理在一起,每日细细研究,绝没有疏忽的地方,今日民女也将它带了来;若是不信,民女也可当堂默写出来。”
苏霁一个眼神示意,那位小宫女便迟疑地抱起了一张张熟宣,一步一步走到殿前,递给了侍奉的梁内侍,梁内侍又将它呈给皇上。
苏霁走近太子的几案前,告饶一声,道:“太子殿下,借文房四宝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