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成之搬到了隔离区外的新帐篷, 大部分时间就同太医们泡在一起, 本来就没几两肉,连轴转了半月下来,离皮包骨也差不离多少。
“怎么样?”
太医摇了摇头。
“严重的那批又不行了,今日落山前需集中火化处理。”
苏成之心里咯噔一下, 她知道这一批人里有……去年在安南运河上, 曾与她一道议论过的李将军。“白面战役”里,他因着打突进战被胡兵用铁器划伤, 在军营的帐篷里,“修养”了好一段时日,人人都“维护”着他,不肯把他交出来,最后强制送进隔离区时,症状已经是相当严重,腹股沟处已经出现流脓,基本是回天乏力。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苏成之的那点怀旧,那人来势汹汹。
苏成之知道那人是谁,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常林拎起来一把推到砖墙上。
“你还说会尽力治疗,怎么所有人进去了,根本没有一个人出来!”常林的手掌轻易就将她的脖颈包住,这么脆弱的脖颈,他一拧就断了。
“你看我可曾歇息过?”苏成之指着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看这帮子太医可曾歇息过?”又指着手里还抓着草药,吓到不敢出声的太医。
“你看每个人都是在害里面的人是吗?”
“你看每个人只要是朝廷派来的,都是要置军队里的人于死地是吗?”
“脾气消了就放我下来,你不忙,我很忙!”苏成之奋力蹬了一下,常林没有松手的意思。
“住手!”林尚就趁着未时出去随便扒了两口午饭,老远就看见一个太医神色慌张地朝他奔来,潜意识预感到什么的他几乎是当即就放下了碗筷,回来就看见这番形势。
林尚心里是有气的,当真善恶不分,不知好歹!他提气使劲,一道掌风就推了过去,哪料常林躲都没躲,生生捱下了那一掌,吃下了林尚的内力,还是丝毫未动。
“你没包庇过是吗?我告诉你,送进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你早点放人,靠着现下配出的方子,人许是还能多吊一会儿!没错,我说‘优柔寡断’,我说的就是你!”
常林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他的眼尾已经红了,李将军是他年少故交,早年间他离开南部前往关北前,两人还拜过把子。
“你看看你现在,哪怕是一丝一毫,你有个主帅样子么?”苏成之抬手,用力一挥,常林收回力气,手落下来。
林尚赶忙隔在两人中间,把苏成之护住。
“看什么看!都给我做事,嫌自己的时间多是不是!”
众人仿佛被苏成之敲了一棍子,赶忙回过神来继续手上的活儿。
苏成之抬了抬衣襟,把脖子上的一片红痕遮了个七七八八,抬脚出去后头点草药去了。林尚见状,赶忙跟紧了去,生怕又出岔子,他也三十好几了,再来几次意外,他的心脏也承受不起。
莫约走至一半,苏成之和林尚都看见一行车马由远及近驶来,领头那人居然是戴着白面巾的常弘,两人远远的,似是心有灵犀,皆是一眼就看见了对方,只一眼,又各自不动声色地挪开。
苏成之仔细清点,核对无误后命人送至配药区。
她仿佛卸了精力,背脊也不再挺直,整个人摇摇欲坠,林尚虚虚扶了她一把,就听见苏成之沙哑的声音,被常林掐那一下,还是伤着了喉咙。
“让人抬桶热水进我帐篷,我要休息一下。”
而后她转头又对林尚说:“不要跟着我,你过隔离区那边去,等下估计又要有人来闹,看着点那帮手无寸铁的太医。”
她一个人慢慢地往帐篷走,有些落寞,也有些心酸。
林尚在后头看着,苏成之真是……越来越像李经了。
负责后勤的杂役将水扛至帐篷内,苏成之卸了衣裳,赤着身子踏进去,水很烫,她的肌。肤一下子就红了,水没过脖颈时,传来刺。痛感,她深吸一口气,将整个人埋进水里。
哪里会有身在一线的主帅亲自负责大后方的押送……
憋气憋得难受紧了,她又把脸探出来,水顺着头发滑落下来,也不知道是水珠还是泪珠,苏成之只觉得自己满脸湿意,张嘴深吸一口气,又将头埋进去。
这便是命么。
她不信。
统共过了莫约一盏茶时间,苏成之就将自己收拾妥当,她一掀开油布,林尚就站在外头。
“怎么没去那边?”
“陛下让我凡事以你为先。”林尚已经疏忽一次了,可不能再疏忽第二次。
“‘以我为先’不该听我的话?”苏成之弯下腰拧干头发上的水,又把它们盘在脑袋上,再用发冠卡好。
林尚摸摸鼻子不说话,心有点虚,只觉得苏成之连命令人的口吻都像极了李经。
李经的意思分明是……林尚看了眼苏成之,决定默默跟在后头就行,不该说的话,他便不说。
快要抵达隔离区时,苏成之见李北北手上提着银头盔迎面走来,向她点了点头,苏成之亦礼貌地回应。
见她来了,几个太医一下子围了上来,“刚刚那阵仗太可怕了,要不是李将军来得及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苏大人。”那太医刚想继续告状,就被苏成之打断了去。
“回到自己的位置,嫌时间很多,还是嫌人命太贱?”
“……知道了。”
由未时到戌时,四个时辰,苏成之走神了三次,她伸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地拧两下方才从放空中缓了过来。
她依旧照例抽出一列隔离区的号舍做症状记录,住在里头的人也依旧骂的很难听,从爹到娘,再到祖宗十八代,也还是有人当着她的面将熬好的药汁泼在她的脚边。苏成之藏在白面巾下的脸色波澜不惊,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再仔细地观察,并且记录。
苏成之已经习惯了,所有人的怒气都需要一个发泄口,发泄在她身上,怎么着也比发泄到朝廷上好,甚至今日她还想被骂得更狠一些,让她醒醒神。
至亥时,苏成之回到配药区,和众人一起商讨新的配方,借着烛光,她伏身书案前,看着那些草药的名字,或稀奇,或不稀奇,都躺在她的指下。
所有人都在等着苏成之做选择。
他们之中的每一个,昔日都是临安城中百金难求的太医,这些日子,他们的锐气早已被磨光,他们害怕改良配方,害怕看见隔离区的患者死去。
要不是苏成之总归是那副“任它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姿态,他们怕是连支撑下来的勇气也没有了。
医者仁心。
其实他们内心深处比谁都不愿意看见隔离区的任何一个人在痛苦中结束生命。
然,他们无可奈何,苏成之也无可奈何。
“全部都做,分开来试。”她收起宣纸,干脆利落地下决定。
“今天新进来那批,都安排在哪里?”
“南区靠栅栏那一排。”
“情况可是严重?”
“自是有严重的,也有不严重的。”
“有没有单独安排的?”
“我记得似乎是有一个,在最靠外头的那间”
苏成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回去净身歇息。“可以换班了。”
待轮班的太医来了,苏成之细细地交代了新的配方后,才独自提着烛台离开。
林尚见她离开,赶忙从跟紧了去。
苏成之停下脚步对他说:“今夜不用跟了,你回去歇息吧。”
林尚想都没想,自是不可能答应,他默默把耳朵闭紧,装作没听见。
苏成之又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把烛台甩在地上,朝着戴蓑帽那人吼道:“叫你别跟着,听不懂人话吗!”
林尚愣了一下,低头瞥见地上的蜡烛并没有熄灭,弯下腰来将它捡起,仔细地按回烛台内,拍了拍烛台边缘的灰尘,交还给苏成之。
他低声说道:“我跟的远一些,不会打扰到你的,也不会偷听你说话。”
苏成之的手指紧紧捏着烛台外缘。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林尚。”
林尚没回复,做了个请的手势。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苏成之转身向南区走去,林尚遵守诺言,远远地跟着。
那些人见有火光移动,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叫骂,苏成之由排头听到排尾,丝毫没有任何不适。
拐个弯,最里头那间,安安静静。
苏成之压住不断涌上来的悲痛,她说:“常弘。”
里面没有回应,那人故作听不见。
“你答应过我的,有什么都要和我说。”
“吃了煎药吗?”
那人挣扎了一下,还是选择回复她。
“吃了,你看门沿上的碗,干干净净的。”
“现下都有什么症状?”
“就是一些高热而已,你不必太过担心了,真的,我这么健壮的人,能有啥。过几日烧退了就能出去了。”
“哦。哦。”苏成之调整了一下烛台的位置,光太微弱了,照不了那么远,于是她只好和常弘打商量。
“你能站出来些吗,我想看看你。”
“……不能。”
“常弘,不出来你就是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