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知道她阿娘不常做决定,一旦做了决定是轻易不会更改。
李氏去铺子里也有好处,主顾想用什么花样、难不难绣,随时都有她阿娘把关,这样她卖的贵一些也能从绣工上找出依仗。
然而如今却不是个好时机。
她虽然已经有些头疼,却也十分耐心的同李氏道:“……现下这个铺子主顾杂乱,王夫人这般正经人家也上门,那些青楼女子也上门。我想着再找个铺子,把主顾们分开。那时阿娘就去盯着只卖正经人家的新铺子,旧铺子让柳香君看着,我同阿妹忙帮工那头。”
李氏点点头道:“也有道理。阿娘同阿婆这几日外出也帮着你多找找合适的铺子。”
等芸娘躺在塌上时,方觉着头痛欲裂。
偏偏青竹一日里没见她,攒了满腹的话要同她说,一时说起罗夫人的胸衣,一时又说起赵蕊儿的画像,仿似还提到了柳香君的什么。
一直到她迷糊着要睡去,青竹还舍不得吹熄油灯,嘀嘀咕咕个没完没了。
雨在三更之前停了。
空气里是令人喘不上气的沉闷。
青竹在梦里仿佛又回到了她被老鸨关起来的那日。
梦里她仿佛在等谁,总也等不到。
老鸨手里捏着她的身契,笑的极亲切:“你此前不是把这位老爷伺候的极好吗?怎的现下他要赎你你却要闹别扭?我瞧着满班香楼也就只有你能耐的住他的铜刺鞭子,可见你们是天生一对呢……”
她吃惊的扑到窗前,虽是夜晚,江宁府正街却依然车水马龙,她是翠香楼出来的,怎的被关在了班香楼?
门外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哒哒,哒哒,老鸨子狞笑道:“快些准备‘出嫁’,接你的人都来了。”
她慌乱的想要逃,老鸨子却惊道:“哎呀你的额头怎么出血了?你可不能死在这里,等被人赎走再死啊……”
她低头去看,她脚下所踩的满是血,红的像杀了鸡鸭淌出来的鲜血。
那血不停上涌,从她的脚一直蔓到了她的胸口。
她为何要等人?
她在等谁?
血池淹没了她的颈子、她的下巴,就在鲜血要淹没她的口鼻时,她终于想起来她在等谁:“阿姐,救我――”
惊雷炸响,暴雨如注。
李家这个夜晚注定不能安宁。
李家年幼女儿的闺房里点了油灯,所有人都挤在这个小房间里。
李阿婆将芸娘抱在怀里,一边将打湿的帕子敷在她额上,一边慌张道:“怎的会这样,晌午我瞧她喝了姜汤以为没什么大碍……”
青竹在一旁哭的伤心:“响了雷就这样了,我如何都喊不醒阿姐。”
李阿婆怀里的芸娘昏迷中一边挣扎,口中一边喊着:“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李氏翻出了油纸伞,往芸娘脸上瞧过,就要冲进无尽的黑暗里去找郎中。
她不过才跨出一步,便听见李阿婆一声惊呼。
芸娘突然大动作抽搐,眼珠子翻了过去,牙槽骨紧咬着发出“咯吱”之声。
李氏立刻扑了过去,用伞骨将芸娘下巴颏别开,下一刻就将自己的手臂凑了上去。
昏迷着的芸娘用力咬下,李氏的手臂立刻沁出了血珠子。
然而她还依然在奋力挣扎。
李家两个大人用力压着她,方勉强制住了她的动作。
青竹一抹眼泪,鼓起勇气,呲溜下了榻,冲出房门,冲进雨幕中。
李氏忙里唤她:“拿着伞……”
然而青竹已经极快的拉开院门消失在了黑暗中。
闪电将天幕撕成好几片,继而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在她头顶炸响。
她往前拐了个弯,在拍响了第三家大门时嚎啕大哭了出来:“阿叔,刘阿叔……”
院里很快传来脚步声,刘铁匠冒雨打开了门,慌忙中上身的褂子来不及穿上,赤裸着精壮的胸膛。
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瞧见闪电光芒下,青竹矮小的身子被雨淋的湿透,巴掌大的小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正站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他立刻反应过来李家有事。
“走!”他牵着青竹小臂,一个健步冲出去。
……
大雨滂沱的凌晨,天色仿佛化不开的浓墨。
上了年纪的老郎中冷着脸将手指从芸娘的腕上取下来,冷着脸写好了药方,冷着脸将药方甩到了刘铁匠的胸前。
他咳出一口浓痰,气喘吁吁叱道:“你家的人金贵,我老头子就不值钱,不值得被人体贴?你家的人治病,我这个郎中还得搭上个风寒?风湿风寒也会死人的大兄弟!”
刘铁匠心虚的辩解:“方才我一路背你过来,我们这个小人不也尽力为您老人家举了伞的嘛……”青竹为了举着伞不让郎中淋雨,自己然站在了雨地里,此时正如落汤的鸡崽子一般。
一提这个茬,郎中又怒了:“伞架子往人眼珠子里戳,也是打伞?我看你们是想趁机害死我,好夺了我的铺子!”
他转头对李氏道:“放心,三年前老夫能治好你娃儿的羊角风,三年后老夫依然能治好。”
他哼哼两声,转身要走。
刘铁匠便如来时那般蹲下身子,等郎中趴到他背上,他才起身,颠了两下将郎中背好,青竹立刻举了油纸伞跟在两人身后,一同跟着抓药去了。
雨声嘈杂的古水巷里,除了人在踏水的脚步声,偶然也会传来老头的叫声:“哎呀我的眼珠子……”
睡眠浅的邻人被外间响动吵醒,估摸了时辰,慢吞吞的起身穿衣,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新一天。
芸娘被灌了药后,尽管还在昏迷,可总归不闹腾了。
青竹同刘铁匠也喝了治疗伤风的汤药,比芸娘恢复快的多,不过是包着被子捂了会汗,又生龙活虎起来。
李家人纷纷舒了口气。
然而她们放心的太过早了些。
芸娘的“羊角风”如同这暴雨一般,虽然停止后未再发作,可她一昏睡就睡了一日一夜。
到了第二天白天,石伢牵着石阿婆上门来看时,芸娘依然是一副毫无神识的模样。
李阿婆红肿着双眼道:“三年前就来了这么一出,那时虽常常抽风,可并未昏迷的这般久过,后来再用药将养着也便好了。未曾想过了几年又发作了,还比此前更为凶险些……汤药不知灌下去了多少……”
石阿婆几近失明的双眼瞧不清楚,探手将芸娘的头脸都摸过,忖了半响,方谨慎道:“我老婆子瞧着,似像冲撞着了……”
冲撞了什么,石阿婆并未再说,然而从石阿婆擅长之事上来讲,她所指的便是芸娘冲撞了邪祟。
石伢爹娘早逝,石阿婆作为一个瞎眼老太婆能带大石伢,如若靠芸娘每月私下补贴的一两银子,只怕祖孙两都饿的不轻。
她自然有她自己的赚钱之道。
神婆。
只不过她出手时少数奏效,大多无效。时日久了,来找她画符、看水碗、跳大绳的人家越来越少,古水巷众人渐渐也不记得邻人里有位神婆。
然而此时石阿婆提起这茬,李家人却不能不重视。
没有更好的法子,死马当成活马医,好歹情况不会更差罢……
李氏当即决定将芸娘交到石阿婆手中。
石阿婆掐着手指,口中喃喃有词,片刻后道:“早了不行,早了阳气重,那邪祟趁机隐藏了道行迷惑我,生怕除不尽。子时三刻阴气最盛之时我过来。”
她将所需之物详细报上:“筷子、瓷碗、井水、烈酒、三色布头、绣花针、烧纸、黄裱纸,还要黑身红冠大公鸡,一根杂毛不能有,年头越老越好。这几样,一样不能差。”
李家立刻去准备。
其他几样都好找,唯有那黑身红冠的公鸡却难寻。
这两日落雨,街面上摆摊卖肉菜的不见了影子,莫说是除邪祟的公鸡,便是古水巷居民日常菜蔬也不易买到。
两位李氏满街里寻都未寻到,急的满嘴都长了燎泡。
还是青竹想起此前曾去罗玉姑母――王夫人的庄子时,瞧见过王夫人的爱女拿几只鸡儿当宝贝,王夫人还曾调侃过那鸡只能看不能吃,养了这几年不知浪费了多少粮食――她这才鼓起勇气第一次回翠香楼找了柳香君,两人一处去王家庄子求了一只黑羽红冠的公鸡来,引得王大小姐狠哭了一场。
午夜来的极快。
石阿婆将压在箱底有些年头的神婆褂子穿上了身,推醒石伢,悄声道:“干活咯,孙子!送阿婆去李家。”
石伢被他阿婆的模样吓出了眼泪:“阿婆你能换身衣裳不?我害怕!”
石阿婆轻轻在他后脑勺拍了一把:“胆子这般小,怎么当我们石家人!你祖宗当年驱鬼捉妖何等的威风……”
石伢不理会她的忆当年,下了榻将蜷缩在麻袋上的阿花奋力抱在怀里,气喘吁吁中拉着哭腔问:“阿婆我可不可以带阿花去壮胆?”
经过了两三个月,阿花终于长大了几圈,隐隐有了少年的模样,被依然是小萝卜头一般的石伢抱在怀里,显的体型更庞大,也更肥大了些。
石阿婆恨铁不成钢道:“狗叫会惊走魂魄,你竟不知?你平日里吃了芸丫头那么多鸡腿,到这关键时候却使不上力。我赶跑了邪祟之后还要为芸丫头‘叫魂’,阿花叫上一声,芸丫头的魂魄就不知惊跑去了何处……那怎生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