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匠再一次红了脸,便连炉火也不能掩盖他的羞臊。
他将一口饭刨进口中,瓮声瓮气道:“你这娃儿……”
便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吃着呢啊……”
芸娘眼前的这一老一少两位妇人,算起来当的上是熟面孔。
她们虽未同芸娘说过话,但曾多次出现在刘铁匠的铺子前。
老的那位依然是一张笑脸打头阵,当真以为“爱笑之人运气不会太差”。
年轻的那位则是人面桃花俏生生立于一旁,说害臊她回回都来,说豪迈又用帕子半遮面做娇羞状。
老妇同刘铁匠打过第一句招呼后,再不似从前那般直奔主题撮合刘铁匠与自家闺女。
她的昏花老眼现出精明眼神,身子略略前倾,分外亲切对芸娘道:“小姑娘是谁家孩子?经常见你给铁匠送饭呢,真是懂事啊!”
芸娘心里冷笑一声,转头瞧向刘铁匠:“刘阿叔,你说我是谁家的娃儿,与你是何关系呢?”
一句话问的刘铁匠哑然。
他当然不能说芸娘是他什么人。
他同李氏八字还没一撇,搬出李氏来不是有损她的清誉吗?
可说他同芸娘没关系,他头顶上为了李家而悬挂着的风鸡风鸭可还新鲜着,缝上肚皮说不定还能活过来满屋溜达。
就是他内心纠结的这片刻间,芸娘已是怒目圆睁的向他瞪过来。
李家这两母女瞪人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都是自以为狠辣实则面目温柔。
然而李氏瞪他时,他只是懵逼中带着心灰。
可芸娘瞪他,他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恐慌。
他可不止一次听闻李氏训斥她的顽皮。
究竟是怎样的顽皮法,虽然他并未领略过,然而他也不想尝试。
他想着芸娘瞪他,定是同他想的一样,担心他扰了李氏清誉。
他想通了这道理,立刻回道:“邻居,是邻居家的娃儿!”
他以为他完成了一个任务,然则他小瞧了芸娘的灵魂。
她的内里虽则受到身体的影响会有些孩子气,然而遇到这种女人间的斗争,到了宣示主权的时候,她的毛刺立刻便从周身长了出来。
她张口便问道:“刘阿叔,这两位是谁呢?同你是何关系呢?怎的也常常看到来你铺子上呢?是你的相亲对象啊?”
她的童音软软糯糯,不了解她的人定会以为她只是出于好奇。
刘铁匠额上却迅速浮上一层冷汗。
那老妇人却觉得这女娃的话分外讨喜,十分应景:“是的呢。若两人姻缘成了请你小娃娃吃酒哦。”她笑呵呵取出一个铜板递过去:“拿着买糖吃!”
芸娘已是气的周身发抖,却偏偏不想输了阵势,挤出笑脸取过铜板,向老妇鞠了一躬,甜笑道:“多谢阿婆,提前恭贺叔叔婶婶好事成双。”
话毕从柜上拎过饭屉道:“阿叔日后有人照应,我便不再送饭啦!”转身便跑进了古水巷。
刘铁匠因为嘴笨再次失去了食用李家饭食的资格。
芸娘在巷口枯坐半响,擦干眼泪回了家中,放下饭屉便招呼青竹道:“跟着我动手!”
此时青竹正忙着帮阿婆阿娘收拾碗筷,待擦干手过去,芸娘已踩着凳子将挂在檐下的鸡鸭摘下来抱了满怀。
她一只手臂还未好,只用另一手将鸡鸭取下勉强用伤了的那只手夹在怀中,怀中抱不下的便将系鸡鸭的绳子咬在嘴里,瞧着十分狼狈。
青竹忙过去接了鸡鸭,芸娘将剩下的鸡鸭取下来,口中还咬着一只绳子,干脆的从凳子上跳下,对着她一摆头,当先出了院子。
青竹忙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在黄昏中随同她一处到了巷口的打铁铺子。
她见芸娘一股脑的将怀里的鸡鸭丢在了柜面上,便也学着她阿姐的样子将鸡鸭丢了过去。
芸娘将鸡鸭通通还给刘铁匠不算,又从袖袋中掏出一锭银子,也不管价值几何,重重拍在了柜面上。
此时铁匠铺子前外空无一人。
也不知刘铁匠是怎样对应对那一对母女的,人此时已经离开。
刘铁匠的面色依然如他平日般肃然。
芸娘此前很欣赏他的装相。
不对所有人展笑颜,这不就是她前世里小姑娘们对“霸道总裁”的要求吗?
虽则这位不是“霸道总裁”,然“霸道铁匠”也勉强不错。
然而这位铁匠的霸道只表现在面上,内里却是害羞憨厚的。
她又想着他害羞也不错,最起码不会欺负阿娘。
然则她没想到这位“霸道”又“害羞”的铁匠在拒绝人上竟十分懦弱。
她曾问过他有没有拒绝那对母女,原因就是不想让她阿娘处于让人做选择题的境地。
她阿娘值得更死心踏地的男人。
她归还鸡鸭的这一副壮士断腕的模样终于令刘铁匠的面上有了一丝动容。
他抱了鸡鸭要塞回给芸娘,同时嘴唇翕动想要做解释:“我……”
芸娘抢先恶狠狠道:“我知道你怎么想,你想坐享齐人之福!”
他立刻道:“不……”
“不管你承认与否,你龌龊的内心已经暴露了出来!”她打断他的话,牙尖嘴利的反驳。
他只觉得这误会越来越深,想再解释,芸娘铿锵有力的丢下一句“以后莫再招惹我阿娘!也不许再为我家请郎中!”拉着青竹转头就跑回了李家。
李家两位李氏从厨下出来才发觉檐下空空,那盘靓条顺的鸡鸭已不见了踪影。
两人正寻思着鸡鸭虽然未煮熟,可已经开膛破肚,决计不可能飞了,更不可能大规模飞的一只都不剩。
瞧着李家大门开着,只怕是有小贼趁着家家户户腌肉挂风鸭之际进来顺手牵羊也说不定。
去年不就有个小贼进来顺手牵了两只风鸭走,芸娘追出去反倒抢了三只回来吗?!
此时芸娘同青竹都不在院里,该不会双双出去拦截那偷儿去了?
这可怎生是好,一个是断了手臂的,另一个是个实心眼的,真到了那小贼面前根本不够打啊!
李氏同李阿婆一时心慌意乱,立时就想出门去寻人。这时院门吱呀一响,芸娘气呼呼疾步走了进来。
李阿婆瞧着两人两手空空,心里不确定她们是没赶上那小贼,还是同小贼对打时落了下乘。
可两个妮子衣着发丝并无多少凌乱,瞧着不像是与人起过争执的……
李阿婆一边抚着胸口松口气,一边不放心的交代道:“鸡啊鸭啊都是身外物,被人偷了我们再做便是。千万别再去同偷儿争执,你俩有个什么差池可怎生是好!”
芸娘嗫嚅了半响,闷闷道:“我把鸡鸭还给了铁匠。”
李阿婆奇道:“怎地?那鸡鸭虽是他亲手炮制,可买肉的银子我可都还了他……不能让人家破费啊!”
芸娘瞪大了眼睛,默默算一算鸡鸭的价钱,又回忆一番方才丢给刘铁匠的银锭子,立时心疼了一番,心中对刘铁匠的不满又是多了几分。
她胡乱找了个理由道:“他上了茅房不洗手就做鸡鸭,真是恶心龌龊。我通通还给他,以后再不与他有接触!”
她刚要进房,院门口已经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
芸娘手臂一推立刻将院门掩住,青竹随即取了门杠子顶在门后。
门外的刘铁匠推了几推,眼看着是真进不去,只得隔着门央求道:“芸娘,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此前确实是说清楚的,可……”
芸娘便重重的哼了一声,故意提高声音道:“阿叔,这昏天暗地的,您站我家门口逼迫我。我可比你小了二十来岁,您别脑壳不正常……”
第二日天气阴沉。
芸娘同青竹用过早饭,亲眼瞧着她阿娘与阿婆并未急吼吼的给刘铁匠收拾饭屉,这才隐约觉着这两人同自己暂时站到了同一阵营。
寻思两位李氏与刘铁匠的关系,她对她阿娘是放心的。
昨个傍晚她隔着院门对刘铁匠说的那些出格之言,她阿娘也只是训斥她没有礼数,却丝毫没有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为刘铁匠主持公道的意图。
可她阿婆却不同。
她阿婆每次瞧着刘铁匠的眼神,若不是她深知内情,只怕是要怀疑阿婆“老房子着火”、对刘铁匠倾起了衷肠。
她十分严肃的对阿婆叮咛:“千万别让刘铁匠进门。万万不可!”
李阿婆还当她在为刘铁匠出恭不洗手的事情纠结,本着不能错怪好人的原则,她十分耐心的替人做着解释:“风鸡风鸭下锅前都要清洗好多回,开膛的时候没洗手也不打紧……”
芸娘瞅着她阿娘不在边上,将李阿婆带到墙角,将昨日在铁匠铺子前遇到那一对妇人之事告知,愤愤然:“他竟诓我说同其他桃花撇清了关系,没想到他想一条腿踩两条船。”
“我不喜他,真真可恶!”芸娘下了最后的结论。
李阿婆的想法却同芸娘不同。
到了看尽人生百态的年纪,她自然不能将刘铁匠简单归类为“可恶”二字。
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听芸娘提起刘铁匠的私人事务,然她对那位朴实的汉子还是极有把握。况且,难道别人来抢就能抢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