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今之计,只能先等。
等上几日。
若永芳楼那边传信,说那方姑娘上门拿过胸衣,事情便能往前继续推进。否则,只能再想第二个法子了。
两人先回了李宅。
李宅里热闹如戏园子。
七八个唱旦角的戏子一边吊着嗓子,一边对着哑婶,将他们能伪装出的各种妇人声说给她听。
哑婶已听得一脸麻木,见了芸娘进来,只苦着脸摇头。
芸娘叹了口气,同旦角们道:“天色已晚,明日再来罢。”
她向每人打赏了十两银子,瞧着众戏子出了院门,方叹息道:“这样也不是法子,简直是大海捞针。”
她垂头丧气回了殷宅,打发走石伢,方坐在桌旁细细盘算。
冷梅那处,勾搭上方侯爷,怎么也得三五日。
等冷梅使出浑身解数令侯爷上了心,只怕最快也得十来日。
等他被冷梅劝诱着吃上丹药,只怕还得近一月。
等这位好色的老侯爷似李阿婆那般瘫在了床榻上,他的大寿只怕已过了一两个月了。
不能,她等不及。
得在他过寿前几日,就将他放倒,让侯府更有理由过大寿来冲喜。
如此,她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众戏子将当年之事重现眼前,让那狠毒的方夫人当场惊吓崩溃,当着皇上的面,亲口承认当年之事。
如此这般,证据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自然,如若能寻到当年埋尸的荒地,如今的方夫人便更是死路一条。
她倒不想让恶人死的那般痛快。
要让他们长久被煎熬、被折磨,一直到长命百岁之后才是解脱。
按照这个计划,她寻合适的戏子之事,便要在这两日确定下来。
她忖了半晌,回头喂了殷人离饮过茶水,方冷着脸问道:“母亲……便是你阿娘,生前喜欢念什么诗?听什么戏词?你此前曾同我念过你阿娘常说的几句佛偈,是如何说的来着?”
他听她问起,早已焦急了半日的心渐渐稳了下来。
他挣扎着道:“李宅吵了整个午后的说话声,便是你要寻同母亲的声音相似之人?”
她见他竟一语中的,便不同他打机锋,坦然道:“没错,怎地?”
他知道的信息还太少,今日他向石伢套了一整日的话,也未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隐约知道她在帮他报仇,却又不知她要用什么法子,报到什么程度。
她提到那荒地,提到要皇上亲临,提到戏子伪装母亲活着时的声音……
他蹙着眉,竭力整理着思绪,追问道:“你是想,由戏子扮作母亲,在皇上面前告御状?”
芸娘见他几句间便已猜到一半,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冷冷道:“如何?同你那杀上门将自己赔进去的法子相比,哪个更差?”
他心绪澎湃,语声喑哑着央求她:“我同你一处想法子……你莫再灌我药,为夫同你一处……”
芸娘被他一声“为夫”激的跳起,立时从衣襟出抽出那和离书,咬牙切齿道:“姓殷的,你莫忘记,你同我已然和离。你的大名由你亲手签下!”
她继而端起茶壶不停歇的向他灌下,直到灌进了半壶水,方哽咽道:
“我为何要插手你的事?因为我要让你知道,不是你同我和离,是我同你和离!你殷人离,当不上我的夫君!”
她甩袖而出,站在院中泣了半晌。
彩霞轻声劝解着:“旁的下人都不知真相,姑娘站在这处哭,若让旁人瞧见,知道姑娘同姑爷起了嫌隙……如今姑爷又软在床榻上,几个丫头要是起了歪心思,趁着姑娘白日不在,便能将姑爷……”
芸娘倏地一惊,只住了几声,方又压低声音低泣道:“他都同我和离了,我还想着他作甚。”
她虽负气嘴硬,心中到底关心着他,只在院中徘徊了半晌,方回了房中。
憔悴的青年面色焦急,见她进屋,方挣扎道:“我错了,不该起了寻死的心思,该同你商量……”
芸娘长叹一口气,半晌方摇了摇头,喃喃道:“说这些话又有何用,横竖你我已经和离。我本该立即搬走,好让你继续寻下一门亲事……”
他立刻摇头:“没有旁人,为夫心里只有你……”
她立刻泪目,抬头问他:“你说你不喜欢我,才同我和离……”
他一滞,一时没了言语。
这几日他躺在床榻上,除了担忧她,有大把的时间让他将局面想清楚。
母亲受辱含冤身死,他从哑婶口中得知的细节令他崩溃。
哑婶不知道的是,母亲上吊之时,他是在现场的。
他睡的迷迷糊糊,睡眼朦胧中瞧见母亲往房梁上挂了绳子。
那时他不知母亲要做何事。
他以为她是在为他搭秋千架。
他甚至还有些雀跃,希望母亲快快搭好,陪他一块玩耍。
然而,那样的吊在半空中的秋千架,他是没有见过的。
母亲绑完麻绳,回头定定的看着他。
他欢喜的扑过去,以为母亲要同他玩秋千。
然而母亲只将他揽在怀中,向他交代着:“今后去寻你阿舅,和殷家一块过。”
他不懂母亲为何同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问她:“何时去寻阿舅?荡完秋千之后吗?”
母亲一把抱紧他,抖了极久,亲自将他推出门外,道:“乖乖数到九十九,便去寻阿舅……”
他探着头往房里那半空的秋千上瞧,不舍道:“唤来阿舅,阿离便能玩秋千吗?”
母亲眼圈红的厉害,抚着他的发顶,点头道:“等唤来阿舅,自然能的。”
他便乖乖蹲在房外的园子里,雀跃着数着数。
便是在那九十九个数里,母亲上了吊,挣扎着踢倒了凳子,中断了最后一丝儿呼吸……
他那时并不知,是他为母亲倒计时,将她存留于世的最后时间一个数、一个数的挤压干净。
他心中只想着快快去寻阿舅,寻来后好同母亲一起玩那秋千。
后来院里有些乱,下人们像放出蜂房的蜂子一般四处乱窜。
没有人看着他,他蹦蹦跳跳的出了府,一路急切的跑去了殷府。
等他牵着阿舅回了府上时,母亲已躺在了木板上。
那是一张崭新的木板,时至今日他还能记得,那木板散发着最最昂贵的沉香木的清香,干净的没有一个虫眼。
门板上只铺了一面薄薄床单。
母亲被装扮的隆重而怪异,就躺在那张薄薄床单上。
那时他守在木板边上,以为母亲在深睡。她的嘴合不拢,不知为何,舌头总是长了一截,从口中伸了出来。
那时他才有些害怕。
母亲的模样同他曾听下人们讲的阴间小鬼多么相似。那些鬼鬼怪怪的故事里,小鬼也是这般拖着长舌头,曾将他吓的险些尿了裤子。
他便是在府上给母亲办丧事的几日中,从几个下人遮遮掩掩的表述中迷迷糊糊知道了母亲离世的些许原因。
后来他病了一场。等他病愈,他熟悉的正院下人们已经全部不见。其中一位贵妾登堂入室,接替了母亲的位置。
他是几乎没有童年的人。在他五岁时,母亲离去的那一刻,他的内心便迅速成熟。
母亲曾是他在这世间的所有温暖。母亲离去后,他虽还有舅家,然而在他心里,他仅剩他自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徘徊在这世上,浑浑噩噩的长大。
母仇是让他成长到如今的所有力量。
因为心中怀着母仇,他能在侯府隐忍着长到十六岁,在终于能自保时,才同侯府决裂。
因为心中怀着母仇,他能在数回受伤中顽强的活了回来。
因为心中怀着母仇,他能强忍着不向方家动手,长久的寻找着当年之事的证据、证人,想已最最正当的理由,将那些恶人击溃,让他们在母亲坟前磕头,让他们以血祭魂。
他长久的放任着方府的人,他将希望都寄托在这世间可能存在着的最后一位经历了当年事的证人身上。
只要他掌握了证人,有了证据,他就能将方府的人投入大牢,用他所知道的最最残酷的刑罚折磨他们,一遍又一遍让他们体会死去活来的感受。
然而哑婶的话没有给他带来更多有用的信息,反而让他对当年的细节知道的更清楚。
知道母亲是如何受辱,知道那些恶人是如何布的死局……
他此前所有的等待变的可笑。
他让方府那些恶人白白多活了这么些年。
只有他亲手将恶人斩杀了,以亲儿的身份让恶人血洒当场,便是对母亲的慰藉。
他被仇恨击溃的时候,他没有忘记他的芸娘。
他自然也想到,芸娘他要陪伴一生的人。
然而他没有办法一边放任母仇不管,一边同他的妻岁月静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得为她寻好后路,将她安置在一个安全位置。
他只要将和离书带去衙门备案,他便能同芸娘没有丝毫关系。
他没有牵挂,他就能安心去报母仇。
他的剑和匕首磨得噌亮,他一刻都等不下去,让恶人多活一息,便是他的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