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一边躲着她,惊慌失措的逃进了屋里。
片刻后,那左夫人便从屋里出来,满面怒容站在院里,指着檐上的芸娘,声音不大,却颇有威严道:“你想姓李,我便让你姓李。你今日擅自出府,已是触动了家规。你若再不乖乖下来,我便告诉你父亲,让你从哪来,回哪去!”
芸娘哧的冷笑。想的美!
她再抓着几块瓦连翻丢下去,高声喊道:“没门!姑奶奶生是左家的人,死是左家的鬼!想迫害我,把我和我阿娘赶出左家,做你的春秋大梦!”
左夫人一边躲着房顶飞下来的瓦,一边指着她,心中万丈怒火,却只浑身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远处还有人向正阳院方向而来。
芸娘站高望远,只见人群中最中间,她阿娘同李阿婆将左老太太搀扶在最中间,正急急而来,极快就到了正阳院近前。
芸娘心花怒放,站在屋顶上便蹦起来挥手,脚下瓦片纷纷被踩断裂。
眼瞅着左老太太一脚迈进院里,芸娘已拉长了哭腔,大喊道:“阿婆,你来晚了――我就要回江宁去了――我从墙头上跳下去,就要回老家去――这左家,半分没有我立足之地啊――”
那左老太太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瞎话,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哪里都不能去,快,快下来!”
冬日寒风里,芸娘一人站在屋顶上,远远望去,鳞次栉比数不尽的高门大院,没有一处是熟悉之地。
她心中悲凉,眼泪扑簌而下,对着下面的李氏哭道:“阿娘……我们回去吧……这里的人不喜欢我们……我们回江宁吧……”
李氏一瞬间泪如雨下,只扶着胸口,竭力遏制着哭声,叱道:“你说什么傻话,快下来,莫让夫人和老夫人担心……”
此时左夫人的梗在胸腔的怒气终于缓了过来,铿锵有力道:“飞云,去请家法。我今天倒是要瞧瞧,我们左家的家法,究竟治不治得了她!”
飞云听令,立刻转身去了。
李氏慌忙扑上去,跪在左夫人面前,哭道:“夫人,芸娘还小,她自小身子差,禁不起吓唬。求夫人,求夫人……”
芸娘在屋顶上瞧见,心中痛的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人伸手进来,在胸腔里搅动一番,五脏六腑都结成了一团。
李阿婆一把拉住左老夫人,哭嚎道:“芸丫头有宿疾,身子弱,快止了家法,她今日要是断送了小命,我老婆子和你们左家拼命……”
左老夫人瞧见檐上的芸娘果然神情痛苦,大喝一声:“什么家法,这个家我做主,我不传家法,谁也动不得芸丫头!”
李氏听过,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却也不起身,只是拭了泪,跪在院中间,以求左家人能息了怒气。
左老夫人向芸娘喊道:“不请家法了,你快下来!”
芸娘一抹眼泪,指向其他下人:“让他们都退下,被子、绳子都收走!”
左老夫人一侧目,躲了躲脚,叱道:“谁让你们火上浇油的?谁让你们拿着被子、绳子、梯子,当捉贼一样对待主子的?都退下!”
下人们心中松了口气,应声退下,瞬间走的精光,只留下正阳院的人。
芸娘顺着屋檐到了墙头,又顺着梯子下去,小跑到李氏身边,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左老夫人叹气道:“家务事,何必闹成这个样子。好好的家门不走,怎地要翻墙?”
芸娘嗫嚅半晌,只抬眼瞟了瞟左夫人方向,再不做声。
左夫人上前,对老太太叹道:“母亲,今日芸娘来寻儿媳要出门牌子。儿媳问她原因,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大家闺秀怎能没有缘由随意出门?儿媳自然不能给她这牌子。没曾想,她竟翻墙出去……”
她叹了口气,续道:“母亲这些日子未出门,不知道外间是如何议论我们左家。今日儿媳方听闻,外间都说我们没有规矩,苛刻儿女……”
她拭了拭眼角,叹道:“如若让芸娘继续翻墙,只怕不日我们左家就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第230章 女四书(二更)
芸娘不服道:“阿婆,我今日出门,是听闻京城有一间点心铺子的点心极好吃,想买来孝敬阿婆。”
她此时想起颈子上系着的点心,慌忙低头一瞧,点心包在她跑跳中早已散开,如今只留着系绳和纸包,那些点心早已随她的蹦跶漏个精光,仅在她衣襟上留下些许点心渣子,勉强为她所言充当着物证。
她故作心疼的一跳脚,瘪着嘴道:“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我想孝敬孝敬阿婆,竟然都办不好……”
左阿婆顿时心软,转头对左夫人道:“我瞧着芸娘并不是个乖张的娃儿,事出有因。今日这事,我老婆子拿主意,你便莫再追究了。”
左夫人心中险些气晕,却只得忍着道:“儿媳遵命!”
一句话刚出口,芸娘便立刻扶着李氏从地上起身,嬉皮笑脸的向左老夫人作揖道:“孙女多谢阿婆相救,大难不死,定当重谢!”
左老夫人扬手作势要揍她,终究轻轻将手抚在她额顶,探了口气道:“两个娃儿,一个比猴子还能折腾,一个却……哎,这老天啊!”
她正色道:“非阿婆饶过你,是你母亲宽宏大量不追究。还不谢过你母亲,再回去你那院子闭门思过去。”
芸娘便转过身面向左夫人,瞧着此人虽肃着面,可一双眼睛早已映出心中万丈怒火。
芸娘不介意将她更激怒一些,面上神色越加涎皮赖脸,也如此前一抱拳,双眼笑成一条线,高声道:“多谢左夫人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一马。芸娘日后自是有恩报恩,有冤抱冤!”
左老夫人瞧着自家儿媳被这一席话气的浑身发颤,摇了摇头,对李氏道:“你虽将芸丫头教的不赖,可她这脾性,总归要吃亏。”
她一手指上芸娘额头,道:“小猴崽子,你便回去将《女诫》抄写一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又转头对李氏道:“你们先去吧……”
李氏应过,带着愁眉苦脸的芸娘,搀扶着李阿婆,往自个儿院子而去。
正阳院里,厢房。
李老夫人瞟了眼抹泪的儿媳,面上是前所未有的肃然。
她静坐半晌,等坐夫人平息了心绪,这才道:
“你同屹儿当年成婚,是你看上了屹儿,求皇太后指的婚。虽打乱了左家对屹儿婚事的安排,但自你嫁进来,侍候姑舅,相夫教子,没有不好的地方,我对你也十分喜欢。”
她叹了口气,续道:“你有孕后,屹儿带兵上了战场,因为受伤失踪,带累的你惊吓之下,不但令莹儿早两月出生,还令你身子亏损,再难有孕……”
当年左屹同左夫人成婚一年后便带兵打仗,期间因一次战败受伤,在撤退时失踪为李氏所救。
温柔美丽的李氏同性情刚烈的左夫人相差极大,未过多久便俘获了左屹的心。
而那时,左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消息传回京城,已怀胎八月的左夫人立时便伤心早产,且身子亏损,再难有孕。
谈及此事,左老夫人叹道:“在此事上,我们家有愧于你……”
因着这愧疚,日后左屹回京,官场上多少人想为左屹身边塞人,也被左屹挡了回去。
左老夫人也曾动过为左屹纳妾的念头。
然那时,一来左莹因先天不足,自小多病,险险死过几十回。
二来左屹伤后转当了文官,诸事艰难。
各种事情搅和在一处,哪里有心思去想风花雪月之事,便也将纳妾之事搁置一边。
这一搁置,便到了现在。
是以到如今,左家无子承嗣。
左老夫人微微有些伤感,拭了眼角道:“左家到如今,这都是命。如今莹儿的身子依然无起色,过继旁支之子,又未走通。如今机缘巧合,竟来了个芸丫头,也算是命里的造化。你便是心中有怨气,也要为日后着想……”
她饮下一口茶,道:“你是个聪明人,多想一想罢。”
芸娘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联结了多少恩怨造化,埋藏了谁人的希望,又燃起了谁人的夙愿。
老夫人当夜便差人送来了女四书。那其中不仅有《女诫》,还有《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
送书来的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之人——戚妈妈。
在从江宁往京城的船上,芸娘便知道这个婆子脾性干瘪,毫无通融之处。
老太太派她来送话,可见这抄书一事是板上钉钉了。
可不是只说抄《女诫》吗?怎地从一本书变成了四本?
戚妈妈面无表情道:“老夫人说,左右时日还长,二小姐闲着也是闲着,便将着四本书一气子都抄过。各一百遍,等抄完再出院子也无甚大事。每日老奴会来瞧一会二小姐的进展。切莫令下人代笔,发现一回,便要罚小姐加倍抄写。”
四本书,每本一百遍……芸娘当即头痛欲裂,只觉得以后的日子暗无天日。
芸娘瞧着四本书和厚厚一叠纸,几乎痛哭流涕。
早知如此,不如让那左夫人用家法惩罚一回。痛虽痛点,可长痛不如短痛。这简直是用软刀子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