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香君瞧着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立刻将她的匾额导致芸娘被打肿了嘴巴的理由发泄到殷人离身上:“你去的怎么那般迟?!”
这句话出口,想起方才在大堂上,提刑官大人对着这位青年和蔼的态度,便又将那生硬的态度收回,婉转的重复了一遍:“你,怎的去的,那般的迟……”
很迟吗?这一点殷人离似乎并不觉着。总归他是在随后而来的两下竹木片打在芸娘嘴上之前冲进了公堂,大喊了一声:“住手!”并根据三年前的微薄记忆,在提刑官面前同李家人认了亲戚:“那是下官的婶子,这是我……表妹!”
提刑官的面色由惊诧转成了晦暗,不情不愿将大手一挥,喊了声“退堂……”,衙役们便将大堂门板上了上去。
提刑官大人幽怨的瞥了眼殷人离,内心里只觉得今年的官声要断送在他身上,最终挤了个笑脸,道:“你怎的不早说,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传言中六亲不认、连公主门房的面子都不给的提刑官,面对这位天子近臣,难得的露出了亲民的一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案子自然不能当堂宣判,只得多给了半月的时间,让李家人下去再找证据。但凡能证明刘铁匠之后还有其他人在打铁铺子里进出甚至与那妇人发生过争执,便能洗脱刘铁匠的嫌疑。
又因着殷人离的身份,提刑官只得将刘铁匠抬往府衙后宅,请了郎中上门治伤,还要好吃好喝侍候着。只命令府中上下不能将此事宣扬出去,免得在民间坏了自己“青天”的美名。
此时芸娘缩在在李氏怀中,麻木的嘴唇渐渐一跳一跳有了知觉,抬头见阿娘面色恍惚,想出声安慰她:“阿娘,我们回去再想法子……”
然而那声音听在李氏耳中,只是“嗯嗯哼哼啊啊”之声,李氏拭了眼泪,反过来安慰她:“回去涂了香油止痛,忍着点……”
疼自然是疼的。
只是麻木感未过,疼的不是那般明显。
她从李氏怀中挪开,掀了帘子往外一瞧,一眼对上马上的殷人离,便重重哼了一声。
她的记性极好,一瞬间将想起来三年前他在她家吃过她阿娘做的那些炒青蟹、煮青虾,出声就要讨回来:“嗯嗯哼哼啊啊……”
殷人离冷眼一瞥她,再一瞥她,虽然知道当下不该笑,嘴角却也忍不住的翘了上去。
芸娘大怒,又是重重一哼,一把松开了撩起的帘子。
自城里的骡子在大洪水里淹死不少,城里还活着的骡子便不多,且干草又不够,脚程显见的不够快。原本半刻钟的路程足足跑了一刻钟,永芳楼方隐隐在望。
后院门前又停着辆骡车,其上套着的骡子被将将停下来的骡车惊动,四蹄不安的踢动着。
石伢从骡车上跳下去,眼睛一亮,喊了声“绿豆”,便奔过去将绿豆少了一只耳朵的脑袋抱在怀里,心疼道:“听说你的尾巴也没了,是吗?”
他欲低头去瞧,又放不下怀中的绿豆,依然心疼抱着它慢慢抚摸。
芸娘搀扶着李氏、柳香君搀扶着芸娘下了骡车,柳香君喊了石伢帮她抬下匾额,十分识相的主动付了车资。
外间声音惊动了院里的人。
后院门一开,钻出颗黑黝黝的脑袋。
罗玉往院外众人面上打量过去,面色倏地大惊,一把推开大门窜了出去,手足无措的唤了一声:“芸妹妹,这是……怎地了?”
他一大早赶着骡车从家门出发,绿豆因着外形受损,跑到人多的地方便有些闹别扭,等他到了衙门前,瞧着大门紧闭,原以为提刑官府衙大堂已退了堂,又急急往李家赶。未想到到了李家,却获悉芸娘还未回来。
此时瞧见芸娘竟是这番模样,只以为她是半道上受了什么磨搓,一颗心立刻后悔到了姥姥家,仿似如若他早早寻到她,便能挽救她于水火之中。
芸娘原本坚强无波的内心因着这声呼喊,忽的便起了波澜。那波澜越来越汹涌,眼泪扑簌淌了下来,出声喊了一句:“嗯嗯嗯……”
罗玉顾不得众人在场,一把拥住她,只将她手脚检查过,目光最后又停留在她皮开肉绽的唇上,面色越加难看。
芸娘抹了一把泪,哭诉道:“哼哼哈哈黑哦黑哦……”
罗玉眉头一蹙:“提刑官怎的能不分青红皂白打你呢?!”
芸娘又抹了一把泪:“哼哼哈哈黑哦黑哦……”
罗玉便向柳香君望去:“圣上的匾额怎地会没用?”
他说过这话,觉着此时再去纠结匾额有用无用已是多余,只小心帮她拭过泪,望着她那不忍直视的嘴唇,心痛道:“乖乖等我,我回去取了油葱(芦荟)为你止痛……”
殷人离知道了李家地址,便也趁着罗玉离开的当口,道:“婶子,我失陪一会,现下回去将陌白寻来……”
芸娘倏地转回头:“库库皱,……!”
这回殷人离听懂了,她说的是:“快快走,不稀罕!”
殷人离提了提眉头,调转马头,马鞭一甩,几下便不见了人影。
第127章 翻译官罗玉(二更)
李家后院里,嚎啕大哭渐渐转为呜咽小哭。
芸娘瞧着李阿婆同苏陌白抱头痛哭的情景,忍不住拘了把同情泪。
罗玉一边为芸娘唇上涂着油葱汁,一边提醒芸娘“芸妹妹,你可不能哭,否则眼泪落到嘴唇上,你又要喊疼。如若真疼便忍着点,烂了这许多条口子,总是要吃些苦头”
芸娘点点头,转过头,决心不去看那心酸一幕,只安静让罗玉为自己涂伤口。
青竹蹲在一旁,忍着咳嗽瞧了半晌,伸手要将罗玉推开“笨手笨脚,弄疼我阿姐了”
罗玉给青竹挪开空间,瞧着她果然比自己轻手轻脚许多,便也放了心。
厢房里,殷人离坐在李氏对面,耐心为她宽着心“此案有诸多疑点,便是提刑官错判,知府那边也会打回重审。婶子不必太焦虑。我在那边也会操心此事,定不会让人蒙冤。”
他如此说过,瞧见李氏面上神色稍转,便又为此前之事解释道“实在是我未认出表妹来,否则也不会让她受此刑罚”
李氏见这青年几年前做戏为自家壮势而唤自己婶子、唤芸娘“表妹”,自此便十分谦逊的再未改口,只觉着他十分稳妥,对刘铁匠之事也稍稍放下心来。
两人听得院外哭声渐停,便踱出了厢房,瞧见苏陌白又同李阿婆在说笑些什么,便也不去打扰,只站在檐下。
未几,哑婶端了汤药过来递给李氏,李氏挤出一丝笑意“多谢你搭把手。”哑婶便摆摆手,往芸娘处瞧去。
李氏端了汤药过去守着芸娘喝尽,抚着她的发顶,叹了口气“是阿娘带累你了”
芸娘忙摇摇头,道“呜呜啊啊伊伊”
李氏一呆,又勾了勾嘴角,往罗玉面上瞧去,罗玉忙忙翻译道“芸妹妹说,她也是为了阿爹”
哑婶被逗的一笑,指了指芸娘的嘴巴,又指了指她自己嘴巴,示意现下院里有两个哑巴。几人笑过,哑婶便坐回了墙边,捡起凳上的绣活,慢吞吞绣了起来。
时近晌午,日头从墙外斜斜照进来,她的侧影如描了一圈金边。
殷人离脑海中一瞬间出现一道模糊的影子,仿佛儿时也见过这样的一道侧影,那人也拿着绣活,一针一线的缝制着,偶尔回头对年幼的他一笑“少爷莫急,夫人就快回来了呢”
然而现实中,哑妇抬头警惕的看了他一眼,又侧着身子更往墙根里坐过去,她的绣活只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连花样子都未看清楚。
他觉着无趣。
实在很无趣。
原本今日他该同诸位大人商议完修筑河道与河堤之事,明日便着手招募工匠,自此在这原本奢靡荣华此时却鸟不拉屎的江宁待够半年,等河道重筑好、圣上南巡后,便算是功成身退,跟着圣上安安分分回京。
他计划的极好,各种应对方案都有,包括江宁这些官员明里暗里的不配合,或者为了贪墨赈灾银子使计将他做掉。然而其中没有任何一项方案是他坐在几乎不相干的李家,管上这劳什子的情杀或仇杀之事。
他往一边看看,是老幼两代人共享天伦的场景。
往另一边瞧瞧,是情愫初生小儿女之间令人酸掉牙的缠绵。
他比较了一番,只觉着那一对祖孙中是无他的立锥之地,便抬了步子往那一簇年轻人面前去,将他要交代的一次性说透
“这案子确然有些蹊跷。然查线索只靠衙门,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我出的主意便是,你等尽快去往打铁铺子四处问问,可有人瞧见其他可疑人出入。
或者是,去查查那死者可是有何流血难止的病症。妇人家”
他不自在的清一清嗓子,将他知道的生理知识说出来“都有那个葵水,那妇人如若有流血难止的病,定要抓药医治,你等要去周边医馆里多问问。”
“最要紧的,找人写个状子陈上去,条理清楚,证据罗列出来。”
芸娘闻言双眼一亮,立刻凑去了他身边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