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看进她的眼底,那是一双和念儿相似的眼睛,清澈,灵动,哪怕落入这等境地,也没失了那份灵气。
她缓缓道,“我虽医术不精,却也看得出元娘这不是病。”
一阵沉默过后,元娘声音弱不可闻,却藏了警惕,“许大夫说笑了,不是病,我怎会连床都起不来?”
安然微微一笑,却反问道,“元娘知道刚才我在门外发现了什么吗?”
她愣了愣,只能顺着问,“是什么?”
“十来日前,我错过了投宿,只能在树上凑合一夜,那夜却意外撞见了一场追杀,”安然又不答了,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我今日见到元娘,才想起那晚被追的人是我识得的。”
藏在被下的手紧紧攥住衣裳,元娘强忍着情绪波动,平静道,“许大夫是贵人,想必识得的也是贵人,元娘不过一粗鄙村妇。”
粗鄙村妇?
安然摇了摇头,若是段氏女也是粗鄙村妇,那天下间怕是没有几个女子能称得上千金小姐了。
她看了眼茫然无知的念儿,“元娘是村妇,念儿却不知是不是,在下也没有想到,十来日前一面之缘的人,又在这偏远村落碰上了。”
闻言元娘所有压抑的情感都化作了惊骇,“什么?”
安然皱了皱眉,伸指在她身上穴位一点,顿时让她平静下来,惨白的面色回血。
而念儿,已经改拿警惕敌意的目光看她了。
她只笑了一笑,并没有在意,若非其人与她有过一点缘法,她也不会擅自去触碰别人的隐秘。
段氏,段苏阳。
她在望远书斋遇到的少年郎君,与人相交时腼腆害羞,说起文章却侃侃而谈,机敏伶俐,有状元之才。
十来日前她在树上匆匆一瞥,只觉得眼熟,今日遇到元娘,才想起那点眼熟是为何,原来那晚遇到的被追杀的一方就是段苏阳。
元娘与他的面容,不说像了十分,却也足有五分,尤其是那双眼睛,从段苏阳到元娘再到念儿,堪称一脉相承。
不仅如此,在给村民看诊时,安然察觉到了窥探目光,许是因为这村中只有村民和一普通大夫,他们掩饰的不够仔细。
安然因而能够看清窥探目光的主人,若所料不错,当是段氏一行人。
第15章 悬壶济世(十五)
安然早有准备要和段氏照面,但没想到会那么快。
当她从元娘家中出来,去往村子给她安排的住处时,安然便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不必多想,这个村落内,有能力,又会跟踪她的,非段氏之人莫属。
天边明月皎洁,村落内树影丛丛,提着从元娘家带出的灯笼,安然默默揣测来人目的,是不放心她接近元娘?还是来寻她看病?
若是前者,倒也说得通,他们上一次遇见是十几日前,但期间安然走走停停,或是在乡间村落义诊,或是入城采购药材,耽搁的时间不少,若是全力赶路来此,不需一日时间,而段氏之人还留在这小村落内,难说不是为了元娘。
若是后者,那也不是不可能,或许是段氏有人受伤,不便前往城镇,以免暴露身份,遇到她出现在这里,前来求医也说不准。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是寻她来问话的。
年轻医术不错的大夫,出现在穷乡僻壤,在躲避追杀或是保护重要之人的段氏眼中,未免显得太可疑。
一间狭小的木屋,推开门,里面打扫的很干净,看得出来,是有人白日收拾过了,将灯笼里的蜡烛取出,放在桌案上,她作势要宽衣。
下一刻,门外响起敲门声,三下,不轻不重。
安然眼中掠过笑意,面上却是出现一抹疑惑,“是谁?”
年轻男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平缓稳重,“许大夫,深夜到访,实在冒昧,还请一见。”
话都这样说了,安然还能怎么样,至少感觉对方不是来找茬的,她从容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高高瘦瘦,一身短打,安然猜测他应该是侍卫一类的人。
“阁下是?”她疑惑问道,并没有打算请他入内。
青年也没有提,他抱拳一礼道,“冒昧打扰,还请许大夫勿怪,实在是我家公子心忧大姑娘病情。”
他不疾不徐说着,目光却一直不着痕迹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大夫。
女大夫不多见,但以他的身份也曾见过宫中的女医,不得不说,她年纪轻的过分,实在让人不敢轻信她的医术。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让人怀疑医术的女大夫,却在深夜有陌生男子到访时仅仅表示出疑惑,连惊讶都无。
这让青年难免多想了些。
莫非当真是哪家故意派来的?
“大姑娘?”安然问道,“可是元娘?”
青年目光几乎是肉眼看见的锐利起来,见此,安然轻笑了笑,看着他道,“今日我为村人看诊三十五位,多数都是陈年旧病,唯一一个奇特些的便是元娘,当得起贵主人相问的,除她外,也不会有别人了。”
“原来如此,”青年目光稍稍缓和,不失警惕,“许大夫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敢问许大夫,大姑娘病情如何?”
安然没有回答,她问了一句觉得这个情境该问的话,“在下见贵主人非是寻常之辈,如此人家,请一个大夫该不是什么难事。”
她的意思很明显。
既然自身有能力,为何要等到她来?为何要问她?
青年默然,半晌道,“此是主家之事,恕在下无法回答。”
“那也请恕在下无法回答无关之人病人隐私。”安然微微笑道。
也许普通的民间大夫一见到明显是富贵人家的护卫就会失去分寸,先生出三分胆怯,被人一问,便如实招来。
但安然不是,从第二句话开始,青年便失了主动权。
当然,这位也是安然见对方非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才敢如此。
段氏家风清正,世代族中俊秀颇多,没出过什么贪官污吏。
青年思量片刻,说道,“如此请许大夫莫要将今夜之事告知大姑娘。”
安然点头。
“在下不过是一个大夫。”
是大夫,那么病症之外的事情她都不会管。
不管真假,这话起码听起来让人放心,青年抱了抱拳,转身没走两步,提气轻跃,几下消失在夜色中。
这算是震慑了吧,安然笑了笑,回了屋里。
……
翌日。
安然依旧在村口大树底下义诊,许是有了昨日的表现,今天来得病人更多,中午时,村长亲自捧来饭食。
“许大夫。”村长笑呵呵道。
“赵老。”安然忙起身接了过来,“您太客气了。”
赵老这个称呼让村长笑容更盛,“小事而已。”他摆了摆手,“何况许大夫心善,为我们村子看病,老夫就是受累了些又能怎样?”
“许大夫打哪来啊?”
接下来的时间,村长一直在和她闲聊,然而说是闲聊,却更像是探究她的来历。
等到一碗米饭见底,安然才摸清他的意图,村长想让自家的两个孙子跟在她身边学点医术。
村长哀声叹息,乞求道,“我也不奢望许大夫教他们什么真本事,只要能学些粗浅的手艺就成,治些小灾小病,您也看到了,咱们这偏僻村子,穷得连吃饱都不行,更没钱去看病。”
村长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谁谁谁家因为一点风寒而丢了命,又是谁谁谁家在山里受了点伤,夜里起烧去了……
村子里虽有些先辈摸索出来的偏方,但偏方治病充满偶然性,一个意外人就去了。
安然沉吟一会儿,村长言辞恳切,又是实实在在为村民着想,她说道:“非是我不肯,只是村长也该知晓学医非一日之功。”
初学医时,要么是背诵药材名称药效,要么就是背脉象,再然后是看,看病人,看师傅治病,要想动手,起码要两三年后。
村长听罢,笑容勉强,“是老夫为难许大夫了。”
安然也是没办法,村里只有寥寥几人识字,她之前留下药方也是为了让他们能回头按照药方去城镇抓药。要是留下药材的图样,她也不放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不是按照图就能成功找到药材的。
她想了想,“村长要是舍得,可送一个孙儿到我身边来,三月或者半年,再让他回来。”
不是认真学医术,只是一些粗浅的寻常病症的话,三月半年就够了。
村长一愣,连连点头,“舍得舍得!当然舍得!”他眼中现出惊喜,若能长久待在许大夫身边,那是最好,村长之前根本没敢提,这个时代,哪怕是学徒都不是随便收的。
村长一脸喜色回了家,下午就带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
“腾哥儿,还不快拜见许大夫?”
村长拍了一下小少年的后脑勺,那小少年憨憨的,挠了挠头,“见过许大夫。”
“叫师父。”村长恨铁不成钢,又拍了他一下。
“无妨,”安然摆了摆手,笑道,“不是正式收徒,随意叫就好。”
师徒之名无论是哪个时代,都不该轻易结下。
村长以为她不喜。连忙一推那孩子,“许大夫别看这小子憨,他记性好,前几天的事情他跟刚瞧过一样,一点不差,要不是家里穷,他爹娘怎么也要送他去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