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拜谢穆爷,日后妾身愿随侍穆爷左右,穆爷若有差遣,妾身必粉身碎骨以报……”
穆溪白一声嗤嘲打断了她的话,他没免她的礼,居高而望,双眸似一潭沉水。
“我话没说完,你不必急着谢我。我确曾应允过你让你跟着我,只不过,你千不该万不该自作聪明,将我发妻之名放进名册之中。你以为你那些心思瞒得住人?既想做谢寅的耳目,又要为我眼线,两边圆滑,这世上岂有那等便宜的事?”
“我没有,那份名录里面记录的,确是谢家安插在佟水的人。”秦舒听得后背发凉,再看穆溪白的眉眼,只觉他杀气凝重,竟比何寄还要吓人,不由往牢房内退去。
穆溪白笑起,模样愈发俊美,却也愈发阴戾。当初他查出大部分细作身份,只有商时风藏得最深,他虽怀疑商时风身份,却迟迟不能确认,本想借秦舒的名录最后确认猜测,由始至终都没想过陶善行会被记在那份名录之上。
“你怕是不知,商时风是皇上的人,谢寅不过借你之手除他而已,不想你却起了私心,竟将我发妻搅进这趟浑水。我本欲饶你,如今只怕要连本带利讨回。”
连本带利?
何寄有些不解。
“你要杀我?”秦舒花容失色,不住后退。
“我答应过放你活路,不杀你。”穆溪白没踏进牢房,只朝甬道身后跟的人打了个手势。
很快,两个着素青僧袍的尼姑并两个狱卒垂头走进牢房,秦舒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已是通体发寒,颤抖道:“你到底要如何?”
“你可知我在佟水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这么做了?”穆溪白还是笑,像个笑面阎王。
“穆兄弟?”何寄亦是不解,待看到那两个尼姑,心中忽然闪过什么,随之一震。
他该不会是要替……
穆溪白已又打了个手势,两个狱卒上前一左一右将秦舒押跪在地,秦舒大惊,不住挣扎扭动,却挣不开狱卒的手劲,两个尼姑走到她面前,双手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后,一人抽去秦舒绾发簪钗,一人取出剃度的刀片。
“不要——不要——”秦舒疯狂尖叫,却只看到青丝寸寸在眼前落地。
“我要替一位故人报仇。”穆溪白这才笑道,“没道理你们都犯了错,却只她一人佛前六年,病死枯灯之下,却放你在万丈红尘祸害人间。秦舒,秦雅让我告诉你,她在佛前……等你忏悔。”
只这一个名字,不仅吓得秦舒忘记挣扎,连何寄都跟着怔忡。这么多年过去,这名字早已湮灭,不想再被提及,竟是在佟水的牢狱之中。
“你……你……”秦舒颤抖地抬头,青丝虽被绞断,却因挣扎而剃得乱七八糟,东一块西一块露着头皮,再加上她惊恐到扭曲的神情,着实丑陋。
穆溪白却不再多言,只朝两个尼姑道:“行了,带走吧。”
秦雅那六年间受过的苦,他只要秦舒一点一滴都尝个遍。
青灯古佛,寂寥深山,看韶华寸寸化成枯骨……
————
夜深,佟水又飘起细雪,寒意如同无孔不入的爪牙,就算门窗紧闭,也还是让陶善行觉得冷。
屋里生了炭盆还不够,陶善行还要榴姐灌了汤婆子塞在被窝中,这才觉得舒坦,一边琢磨着要把家里的床都改成火炕,一边钻进被中,看着榴姐放下帐子,吹熄烛火,掩门而出。
屋中只剩一片黑暗,这一天又要过去。
陶善行躺了半晌,眼睛仍旧睁得像铜铃,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间坐起,掀被撩帐赤足下床,匆匆跑到外间,点了一盏小灯,拿琉璃罩一盖,这才转身回床。
外间的烛火照到寝间已薄,再被帐子一遮,淡得只剩层浅光,但陶善行这才觉得安心,叹口气再度把自己埋入被中,咬着被角看昏昏烛火,慢慢红了眼。
不知多久,烛火轻轻一晃,似乎有风悄悄钻入房间,很快……很快又被拦在门外。
有人踏着不轻不重的步伐,未曾刻意掩盖脚步,迈进陶善行屋中,隔着一床青帐,站在她床畔。
话有许多,埋在胸中,却不知从何说过,千言万语,都化成一声——
“陶陶,是我。”
好不容易,把谢寅放出来见了一面。
好不容易,秦舒下线了,我都没怎么写她翻腾呢……
…………
第69章 三年
青帐隔绝目光,床上无声传出,只有外头照进的烛火薄洒满室昏影,如同她在凌辉阁的每个夜晚。穆溪白不知道她是醒着还是睡去,沉默地等待片刻,终作轻轻一叹。
“陶陶,那日夜里我在巷口看到的人是你,对吗?谢皎也是你请来的,她救了我一命。谢谢。”他似自言自语道,“我……欠你良多,你不愿见我,我也明白。和离那日说的重话,是我失言,你莫放在心上。不论过去亦或现在,你都很好。”
他每说一句便往踱上半步,直至站在青帐前。
“佟水的事,我已处理妥当,你不必再担心。日后若你有难处,只管去找韩敬与叶啸,若连他两都帮不上你,你还可以去找……”他顿了顿,才极不愿意地说出个名字来,“去找商时风,他是方稚的人,以后还会留在佟水,留在我穆家。”
他有些自嘲地笑起——皇帝的意思。商时风乃是朝廷一手栽培,由方稚亲手提拔的细作精锐,算是方稚安插在山西的暗桩统领,而如今方稚将商时风这支势力交给他,与五旗门一起都作为他在佟水的后盾,但同时,商时风也是方稚留在佟水监视穆家的人。从他离开佟水那天起,他的父母家人就再不得擅出佟水,商时风既是辅佐他,也是牵制他的那柄,双刃剑。
顿了顿,他又道:“陶陶,今日闯你闺房,除了向你道歉及道谢外,也是来同你道别的。让我……见你一眼可好?就只一眼……”
他慢慢抬手,穿过青帐轻轻掀开。陶善行果然躺在床上,许是怕冷她将被子裹得死紧,连下巴也塞在被里,露在被外的巴掌小脸上一双杏眸轻闭,并无丝毫睁开的迹象。
病了数日的脸依旧有些苍白,叫人瞧着心疼。
穆溪白就站在床畔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方有些沮丧地挨着床沿坐下,探手而出,指尖逗留在她面颊之上轻轻摩挲。她依旧未动,宛如沉睡。不知多久,他又是一笑,自顾自道:“真是绝情,说不见就果真不见。”而后轻轻一捏她颊肉,很快撒手松开,将她被角掖实,起身再道,“也罢,你这眸若是睁开,我怕我便走不了了。”
放手,谈何容易?
他攥着青帐,留最后一丝缝隙,再看她两眼。
“陶陶,保重。”
青帐落下,他的道别隔帐传来,还未等帐外的人影离去,陶善行的眼便已倏尔睁开。隔着薄薄青帐,穆溪白落下的影子渐渐远去,终是消失在满室昏昏烛光中,再也不见。
她轻轻喘着气,手伸向枕边,在枕边摸到了他离开时留下的东西。
玉石温热犹带他的气息,是初嫁穆府时他赠她的信物,和离那天,她把这块玉佩留在了凌辉阁,如今又被他送回。
穆溪白,她就想听那一句话,为何他就是不懂?
难道那一句话,千难万难,能难过他千里跋涉征途遥遥?
她不过就是……想听他说……
“等我归来娶你,可好?”
————
翌日,风雪未歇,天难晴。穆府的大门早早打开,婆子丫鬟小厮们簇拥着穆家人出来。清晨街巷尚寂,只有细碎匆促的脚步声并衣袖摩擦的沙沙声响起,没什么说话声,只有人悄悄垂头抹眼。
“雪大天冷,都回去吧。”穆溪白淡淡一声,忽又折膝而跪,朝着祖母与双亲重重一拜方站起转身。
不远处,商时风已牵着马过来,将马缰交入他手中,只道:“商队已经停在城门外送友亭等候。”
穆溪白与他目光相撞,点头翻身上马,刚要策马,忽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就往家门对面的小巷望去。
晨光照出幽寂巷弄,巷中空无一人,那晚隐没夜色的人并没出现。
他眉间落下失望,怔了片刻振作精神,将先前沮丧一扫而空,挥鞭策马,疾驰而远。
只余蹄声回荡,久久未散。
————
佟水的城门“吱嘎”打开,两队城卫整齐迈到城门口,城门外尚空,等待入城的百姓寥寥无几。
漫天飞雪纷扬而落,天地只剩银霜满眼,蓦地——
一骑飞驰,卷起满地雪粉,朝城外飞纵,马上的人再不回头。
城墙的小阙楼上,陶善行扶栏远眺,看着那匹马卷雪而去,看着穆溪白身披朱红雨帔化红云一片,消失城外茫茫大雪中。
“陶娘子为何不见他?”有人踱到她身边问道。
“为何要见呢?见了又能如何?”她伸出手,接下天上一片落雪。
“穆兄弟此行艰难,他只是不愿牵累你。”那人淡道。许是当日在牢狱中,穆溪白提及“秦雅”之名让他有些触动,他也听说了穆溪白夫妻和离之事,今日一早在城墙下遇见陶善行徘徊,便将她带上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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