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时风“嗯”了声,问她:“近日怎不见令兄送信过来?”
陶善行尴尬了,她的信都是借陶善文的名义送去的,上回惹怒穆溪白便没再写过,难为人家还惦记着,她只好道:“近日新宅修缮,忙着乔迁,二哥怕是不得空。”
哪料商时风笑了笑:“真是可惜,上回信中所言之物,商某觉得特别有趣,正想与令兄好好探讨一番。”
“真的吗?你真的觉得好?”那信她还没看就被穆溪白撕碎,弄得她一直不知道商时风如何点评的,眼下听到当面肯定,陶善行眼都亮了。
“真的。小嫂的想法,着实新鲜,我觉得可以一试。”他含笑道。
“那是……”陶善行正得意,忽然卡壳,“你怎么知道是我?”
“小嫂写得一手簪花好字,不似男儿。”他便道。
陶善行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拿手微掩了笑,道:“你真觉得可行?”
“可以的,只管放手一试,若有需要商某之处,尽管开口。”商时风鼓励道,只是话音方落,便叫人接去了话头。
“多谢,但不劳你费心了。她的事,自有我在。”冷冷声音响在亭外。
穆溪白才刚在书房被穆清海一顿说,又听他提及进商号帮忙之事,正不痛快着,出来就听见商时风和陶善行那一席话,心里那不痛快发酵似的满溢,全都挂在脸上,他撂下话就上前牵起陶善行,连商时风的招呼都不回,拉着人径直往外走,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陶善行对商时风很是抱歉,却挣不开穆不溪的手,只好频频回头朝商时风歉然地笑,商时风却摇摇头示意无需介怀,便转身进了穆清海书房。
穆溪白走得急,没多久就将陶善行拉到穆府莲池中央的水榭里。
“你做什么?”陶善行甩开他的手,恼道。
“不是让你别接近他吗?”穆溪白质问她。
陶善行走到水榭雕栏前,反驳道:“他只是过来与我打个招呼,闲谈一二,亲戚间说两句话怎么了?都跟你一样凶神恶煞似的把人得罪光吗?”
说罢又反问他:“说半天你都没告诉我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呢?至于这么防着他吗?”
“与你无关。”他又不肯多漏一字。
陶善行更是气结,转身便走:“那你说完了吧,说完我走了。”
“等等。”他忽又出手拉住她手腕。
“又怎么了?”陶善行实在有些烦,他最近总动不动上手。
水榭上四面来风,扬起二人衣袂,他耳根忽有些红,迟疑半天才定心开口:“想开茶馆书局?”
陶善行只以目光相答——开。
“那你不必去找商时风帮忙。”他顿了顿,“我也能帮你。”
陶善行以为自己听错,不自觉摸了下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帮你开茶馆书局,你不必求别人!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她狐疑道。
“入股,合本连财。”他侧身斜坐雕栏上,笑道。
陶善行一怔,这几个词并不陌生,先前与商时风信件往来时曾见他在信中提及。合本连财是现下商贾比较常见的合伙方式,由多人出资总为一体投入商事,可那多是大宗买卖,如今她不过想开个小茶馆而已,还犯不着与人合本连财。
“我这不过小本生意,无需合本。”她果断拒绝。不需要是一回事,她不想自己私下的营生和穆家扯上关系才是主要原因,否则日后和离又该如何分割?
“买卖无大小,图的是日后发展。茶馆书局结合,我觉着有前途。”穆溪白靠着身后柱子,被湖畔阳光晒得暖融融,不觉眯了眼,露出几分奸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急,我出三成本金,日后不管是盈是亏我都担去三成。买卖你占大头,日常运筹都归你管,我不会干涉,还有,这只算你我私下合伙,与我穆家无关。”
见她听得似有松动之意,他又道:“做买卖终归要与三教九流接触,你陶家在佟水毫无根基人脉,容易摊事。我这人呢,别的没有,但保你在佟水行走无虞,那是绰绰有余。这笔合作,你稳赚不赔的。最后一点,没有我,你出不去。”
陶善行不吱声了,心里翻江倒海般品他的话,思忖再三后方道:“你刚才所言当真?”
“穆某行走江湖,靠的是信义二字。”穆溪白直起身来,“怎样,想通了没有?”
“成交。”她举手,翘起尾指。
“成交。”他勾住她的小尾指,用力一荡。
这样,她便不觉得这门亲事一无是处了吧?也不会总想着离开。从前他只想着他的心有不甘与愧疚,对亲事多有抵触,却从未想过她一介弱女离开父母,孤身嫁入偌大穆府要经受怎样煎熬,他又雪上加霜迁怒于她,于她何其不公?
他已经害过一个姑娘,不能再辜负一个,即便无男女之情,可嫁予他为妻,他自也要护着的。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吧。
至于和离……以后再说。
陶善行哪知他心头这许多弯弯绕绕,她正为找到帮手高兴。前些日子的不愉快烟消云散,又兼湖畔风光正佳,春阳暖人,穆溪白温和的时候那张脸真真好看,她心情大好,看着他直笑,与他闲话:“你说你一个富家公子,好好的东家不当,跑去当江湖匪头,这身功夫都哪学的?别是在街头与人打架打出来的吧?”
穆溪白见她笑,自己心情也莫名变好,于是道:“那是爷扎扎实实练出来的。五岁那年,我曾被山匪绑去用以向我爹勒索重金,差那么一丁点就……”他以手作刀在颈间虚晃过,“幸好我聪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从那年起,我爹就请了一票江湖好手在家中教我功夫,几年下来,也算有小成。”
他学的,可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的剑诀拳法,他学的,是江湖上真正搏命的杀招。
“你被……绑过?”陶善行愕然。
“爷经的事,可多了。”他瞧着她表情有趣,伸个指头就点上她眉心,“我七岁和我爹出过海,八岁走遍太行八泾,九岁时出关入塞北,与鞑靼人做买卖。茫茫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你见过吗?”
“……”陶善行傻傻摇头。
“有机会带你去。”
陶善行频频点头,穆溪白却忽然大笑,伸手捏她的胳膊,嘲笑她:“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到时候走不动别让爷背你。”
她被嘲笑得恼了,扬手捶回去,与他在水榭里追闹起来。
笑声,便顺着池水一路飞扬传至九曲竹桥上。
桥那头本正踱步的两人都停在了池畔,皆望向水榭中厮闹的人影,脸上不无诧异。正是穆家未出阁的姑娘穆从婉与岳湘。岳湘当年女扮男装充作穆溪白小厮,曾在穆府呆过几年,与穆从婉相识,后来换回女装后虽没留在穆府,但与穆从婉的交情倒发展成了手帕交,时不时都会入府看她,而穆府上下也知道她的身份,是以她在穆府出入还算自如。
瞧见水榭中的人,穆从婉身体几乎要探出池畔护栏去,不敢置信道:“那是我哥?”
陪她散步的岳湘已如木石般立在池畔,手狠狠掐上护栏,只道:“那位姑娘是?”
果然是她,那个天天被穆溪白被带出府的五娘。
“我嫂子,前两个月刚过门的那位。”穆从婉说罢收回身体,感慨道,“真是没想到,她竟能叫我哥另眼相看。前些日天天跟着我哥出门也就罢了,这两日在府里也见天地在凌辉阁厮混,我真是小瞧她了。”
说了几句,她发现身边无人回应,转头见岳湘竟双眸通红,不由慌张:“湘湘,你别这样。虽然我也不喜欢这嫂子,但她到底是与我哥成亲了,你……你就别老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我知道你这些年总将自己扮成男儿,为的就是能跟在他身边,可他,他若对你有心,早该表示。如今他既已成亲,你也莫再浪费时间。”
岳湘的心意,穆从婉早已知晓。穆溪白身边亲近者除却血亲之外,没有女人,为了能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来岳湘都刻意学作男儿,与他兄弟相称,只待有朝一日能得他回应。她爱慕他多年,从不敢宣之于口,除了穆从婉这闺中密友外,谁都不知,可这一腔痴情,到头来皆赴流水,她那心,痛得很。
“婉婉,帮我个忙吧。”岳湘道。这些时日,她记挂穆溪白的伤势,夜不能寐,可帖子递进穆府他却不见,她也只能借探访穆从婉之名入府,不想竟见着这一幕,委实叫她痛苦。
“你要做什么?”穆从婉问她。
“我想见见你嫂子。”岳湘收回目光,垂眸道。
是他妻子又如何,穆溪白那颗心,她得不到,别人……也难得到。
他心里,藏着一个人。
————
陶善行在屋里睡了个舒坦的午觉,精力充沛地醒来,没在凌辉阁瞧见穆溪白,也不知他上哪儿晃荡去了,她便到书案前先琢磨起与他的合本契书该如何拟定。
契书才起了个头,外头就有人来请,只说穆溪白请她往归愚斋一趟,也没说何事。
归愚斋是穆溪白的私人书房,离凌辉阁不远,斋内收着穆溪白的一应旧物,也是他平日私下处理洪帮事务的地方,他不喜欢府中有人擅入,故陶善行虽常常路过,却一次都没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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