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了张嘴,声音稍显沙哑的道:“你们爷儿俩……嗨,也不知你们爱吃什么,就包了些饺子,骄骄亲手包的。”
当年日子苦,饥一顿饱一顿,能有口热乎的就是好的,根本没有余力讲究什么爱吃不爱吃的。
她拉着晏骄的手叹道:“儿媳妇来啦,还有孙子,你这老东西如今高兴了吧?”
可惜,不能亲手抱一抱。
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说着些家长里短,晏骄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沉默着磕了几个头。
她取出一只棉垫铺在地上,朝儿子招招手,“来,平安,给爷爷和大伯磕头。”
平安乖乖照做,小小的身体在棉垫上蜷成一团,然后仰着脸,疑惑的看向母亲,“爷爷在哪儿?”
晏骄指了指天上,柔声道:“他们变成星星啦,每天都悄悄守着平安呐。”
平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平安以后也变星星?”
晏骄笑中带泪,“得是英雄才能变星星。”
平安笑道:“平安当英雄,找爷爷。”
素来爱玩闹的齐远和小六等人也没了笑模样,拎着酒壶往后面一字排开的一溜儿墓碑挨个喝过去:
大元,小二,小三,小七,小九,小十……
又过了会儿,顾宸舟等人也都来拜祭。
众人也知他政务繁忙,不敢多留,略寒暄一回,尽了心意就催着走了。
太阳慢慢从地平线爬起来,日光温柔而坚定地穿透重重白雾,均匀的洒落大地,驱散寒冷的同时也一点点温暖了人心。
往回走时,庞牧指着远处那些甩着尾巴悠然吃草的牛马羊群道:“早前这里都是戈壁沙地,哪里有这样多的花草树木?更别提庄稼菜蔬,只怕从八月开始的大风就要连草根就给掀出来啦。像咱们来时看见那条河,现在一年四季都能有的,可当年打仗那会儿,一年只出现三两个月,其余时间全是干涸的河床。”
晏骄点头,“这是正理,有水有树就是指望。”
庞牧缓缓吐了口气,低头看着怀里开始打盹儿的平安,失笑,“这小子可算享福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晏骄笑道,“一代比一代好。”
众人回城时,就见顾宸舟已经脱了官袍,换了一身略略有些褪色的夹棉袍,正指挥众人修缮房屋。
正如方才庞牧所言,多年治理的工夫下去,这三二年间效果日益显著,最明显的表现之一便是水源更丰富了。
丰沛的水源极大便利了百姓们的生活之余,却也带来些许问题:
镇远府最早一批房屋落成时条件艰苦,手段和材料都无法与后来的相提并论,而最近几年降雨显著增多,水位也大大上升,于是从去年开始,靠近河流的外围几十户陆续出现了地基下沉和墙体倾斜的情况。
其中最严重的两家,墙体已经开了裂。
夏日将就些倒罢了,可镇远府地处西北,冬天下起雪来是能要人命的。
针对这件事,顾宸舟从夏天就开始带人四处查看,最后决定由官府出面组织人手,利用旧房屋的材料重建,将外围居民区整体向内平移十丈。
可能因为都是苦过来的,镇远府的百姓要比其他地方的跟淳朴友善一些,大家从山上拜祭完之后,便都自发的过来帮忙。
庞牧活动下手脚,转头对众人笑道:“这两日咱们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没道理扎着两只手什么都不做。”
齐远等人便都笑了,纷纷翻身下马。
晏骄和许倩、阿苗也都习惯性的跟着下来,谁知却被庞牧挡了,“这是卖力气的男人活儿,女人和孩子都家去。”
许倩头一个不服气,“话不能这么说,我力气可不比谁小。”
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便都不由自主的落到宋亮身上。
飞虎堂三当家:“……”
他招谁惹谁了?
以前他服过谁?天可怜见遇上一个专门克他的小丫头怨谁?
宋亮憋红了脸,一声不吭脱了袄子,又把袖子撸得高高的,露出来两条结实的手臂,大步流星过去夺了两个汉子扛着的麻袋,把人家吓得够呛。
众人非常克制的发出一阵低笑,各自准备起来。
齐远抬手给了许倩一个脑崩儿,“小丫头片子,瞎闹腾啥?男人们还没死绝呢,哪儿就要你们冲锋陷阵。”
说完,也不管许倩在后头跳脚,已经跟着庞牧一起挽袖子上去了。
“行了,”晏骄按住炸了毛的许倩,啼笑皆非道,“也不必非在这上头争长短,马无夜草不肥,咱们且去瞧瞧晌午弄点什么吃。”
阿苗也笑,“你傻了不成?便是你扛上十个八个的麻袋,又能如何?”
许倩就红着脸跟她闹成一团。
忽听前头几个男人齐声喊着号子,直接用被晒成蜜色的肩膀去撞击歪斜的墙壁,颇有种战时攻城的气势。
这一带气候极端,热的时候热死,冻的时候冻死,所以墙壁基本都一尺多厚,哪怕歪斜开裂也不是轻易能够推倒的。
六七个健壮汉子撞了十几下,最后又加上一个五大三粗的宋亮骤然一击,伴随着吱嘎、噼啪的断裂声,两堵夹墙轰然倒地,溅起来一人多高的尘土,呛得众人纷纷后退,远处看热闹的却都忍不叫起好来。
砖石、土块、稻草稀里哗啦落了满地,又滚出去老远,过了好久才真正意义上的“尘埃落定”。
撞墙的汉子们捂着口鼻上前,忽有一人嘶了一声,弯腰在土堆里扒拉一阵,“圆鼓鼓的,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众人就见他举着一个骷髅,慢慢直起身来。
第48章
现场有瞬间死寂, 紧接着便从各个角落迸发出混杂着各地口音的惊呼尖叫:
“俺的娘咧!”
“老天爷!”
“吓煞人了!”
“什么玩意儿,真是要了亲命了!”
甚至还有两句番邦外语……
晏骄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 原来镇远府真的是一座各地百姓大杂居的城市。
抓着骷髅头的汉子嗷的叫了一嗓子,脸一下子就白透了,甩手丢出去老远,然后拼命往裤子上抹。
要说这战争前线的百姓就是胆子大,毕竟谁没见过死人呢?最初的惊恐和混乱过后, 竟都不约而同的凑上前去,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瞧着有些年头了,别是当年谁埋错了地方吧?”
“估计是。”
“你们这不胡说八道吗?摆明了是从墙里掉出来的!再咋出错也不至于那样吧?”
“都散开, 散开!”顾宸舟问询赶来,赶鸭子似的驱散人群,又叫手下几个人先把现场保护起来,“叫那个谁, 小绿?小绿!”
他扬着嗓子喊了几声,终于有个灰头土脸的青年从外围钻进来。
来人约莫三十岁出头,一身灰色袍子被尘土染成杂色, 半边脸上满是油汗混着黑灰,压根儿瞧不出本来模样, 只是一双眼睛倒是温和透亮,“大人,出什么事了?”
顿了顿又有些无奈道:“大人, 说了多少年了, 您莫要在外头一着急就这样称呼下官, 下官姓祝,字息幽。”
“你大名不是叫祝小绿?”顾宸舟完全没听进去,一个劲儿朝他招手,又那脚尖点点地上骷髅头,“可能有案子,你是咱们府的推官,看找几个人查一查。”
“是祝萧绿,”这种对话显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难为祝萧绿竟还很有耐性,末了又有些为难道,“可是大人,下官还兼任通判,如今还要督促百姓们盖房并加紧秋牧、储草、储粮等诸多事宜,已是脚不沾地,实在分身乏术。”
一般来说,知府下共有司马、通判和推官三名副官,前者分管军事,通判管民政,推官主刑狱司理,但也存在配置不齐全的情况,就比如现在的镇远府衙门。
并非朝廷不重视,实在是镇远府衙门成立至今已经有八年了,这期间记录在案的案件也才不过十九件,两对巴掌就数得过来。
究其原因,无外乎刚从战争中解脱出来的镇远百姓们都忙着重建家园过日子,一个两个穷的叮当响,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压根儿就没滋生出硬性犯罪的心思。
那些衙役们平时干的最多的就是帮东家找牛,给西家抓猪,再不济就是谁家的羊群被狼咬了,东街口李大爷家的房子被大风刮塌了,需要人搭把手……
在这种情况下,单独设立推官非但会造成机构臃肿,而且也浪费国家俸禄,顾宸舟就直接叫身为通判的祝萧绿兼任了。而过去八年的事实也证明,这种设置没有任何问题,直至今日踢到钢板。
顾宸舟一品祝萧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去查案的话,这一大摊子事儿估计就都得砸到自己脑袋上,登时头都大了,“不成不成,你不能走。”
祝萧绿诚恳道:“其实说来下官也实在不长于此道,不过眼下大人又何必为难?”
毕竟作为一名八年内只处理过十九起案件,其中最严重的也不过两个邻居因争抢付账而推搡过度,结果打破了头的推官,提及经验和政绩委实有些脸红。
如今冷不丁蹦出来这样一看就很棘手的陈年旧案,祝大人就觉得即便要实现职能转变,也必须得有个前辈在前面带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