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还有一个妇人牵着孩子小跑进来,手中还提着一袋米和一篮子鸡蛋。
大约她没想到众人已经到了,一抬头后与晏骄四目相对,顿时有些尴尬。
平安眨了眨眼,指着那个小孩对晏骄欢喜道:“弟弟!”
晏骄失笑,“那是哥哥。”
人家年纪虽小,可瞧着少说也有四五岁模样,你才是弟弟啊。
晏骄笑着上前去,“大姐,您”
谁知话音未落,那妇人便一咬牙,直接把东西就地放下,然后弯腰抄起孩子狂奔而去。
晏骄:“……?”
镇远府的百姓身手都如此矫健的吗?
她满脸无奈的回头看向庞牧和岳夫人,就见那母子俩也是一般表情。
“乡亲们的心意我们领了,若贸然回绝反倒不美,可也不能见天这么着。”老太太正色道,“劳烦顾大人去外头说说,已经尽够了,不必再送,若是一时吃不完糟蹋了,老天也不答应的。”
顾宸舟笑着应了,道:“才刚有衙役说已经有人进去收拾了,说不得便是故人。天色不早了,下官先不打扰,诸位好生休息,咱们改日再聊。”
众人纷纷行礼道别,然后各自转身,分别进了街两边的衙门和宅子。
庞宅远比不上京中定国公府富丽堂皇,但因镇远府地广人稀,况且当年本就曾做过军用,占地面积十分可观,自有一股磅礴大气。
“那门上匾额还是爹在世的时候亲自写的呢。”庞牧道。
“哎呀你不早说!”晏骄跺脚道,“才刚我都没仔细看。”
“赶明儿再看也哎你去哪儿啊!”庞牧一句话没说完,就见媳妇儿竟已经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后头还跟着一个凑热闹的许倩。
不多时,两人又满脸兴奋的回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讨论:
“那字写的真气派啊,铁画银钩的。”
“是啊,那气势可真绝了。”
庞牧啼笑皆非的看着她,“过瘾了?”
晏骄用力点头,双眼闪闪发亮,“过瘾了!对了,那城门口的镇远二字是不是也是他老人家写的来着?我瞧着笔锋转折等处颇有相似。”
“眼力不错,”庞牧赞道,“可不就是爹写的。原本我们父子三人都曾先后做过镇远将军,后陛下开恩,将本地定号镇远府,特意取父亲生前墨宝刻了,聊作纪念。”
所以这座城自打建成之日起,就注定了与“庞”这个字有了永远也无法分割的联系。
正说着,一位鬓发如霜的高个儿老人忽从垂花门内跑出来,十分动情的喊道:“少将军,少将军啊!”
老一辈的人还是习惯将庞家三父子按着元帅、将军和少将军这么排下来。
他约莫六十多岁年纪,须发皆白,身形瘦削,纵横的老泪冲刷着满脸皱纹,颤巍巍朝这边跑来,颤声呼道:“少将军啊!”
庞牧也动情的喊道:“林伯!”
站在晏骄身后的齐远感慨万千道:“这位林伯原先是跟着老爷子扛帅旗的,公爷出生时还抱过哩。后来战事平息,他自愿留在此地守着老将军和诸位将士的陵园……”
晏骄也觉眼眶发涨,鼻腔发酸,十分动容。
然后下一刻,就见那位貌似羸弱的老人一把就将人高马大的庞牧提起,在半空中抡了几圈。
正热泪盈眶的晏骄:“……”
说好的年迈羸弱呢?
林伯一出现,庞牧身上便罕见的涌现出一点属于晚辈的亲近和肆意来。
落地之后他便难掩兴奋的抓着对方的胳膊问道:“您老怎么在这儿?以后可都搬过来吧!”
当年他们离开时,本想将一众老将都安排在这里住下,奈何众人坚持不肯。
“主人都没了,我们这些老货怎好来鸠占鹊巢?”
然后便执拗的去看守陵园、经营马场,始终不肯让自己闲着。
“你们在我就搬回来,”林伯爽快道,“若什么时候走,我就再搬回去。”
这几个孩子回来,他固然高兴,但同时也非常清楚的明白,只怕是不能长久的。
也罢,人生苦短,且及时行乐,团圆一日算一日。
临死还能再见到少将军一家,也算没有遗憾了。
庞牧欢喜的拉着他介绍家人,林伯早就瞧见了地上那个小胖子,此刻激动万分的上前,一把就给捧起来,举在半空中细细观看。
晏骄冷眼瞧着,就跟举个西瓜似的……
“好好好,”林伯一连说了三个好,一张老脸都红了,“小郡王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这眉眼必然是个有福的,来日必然前途无量,青出于蓝!”
晏骄十分钦佩的望向这位老人家,又十分怀疑的打量了平安一遍,极度不解对方究竟是怎么从这浑身小肉肉上看出来的骨骼清奇。
林伯小心的将平安放到地上,又果断对庞牧道:“比少将军小时候生的好。”
庞牧哈哈大笑,“骄骄好看,给带起来的。”
说着又轻轻拍了拍平安的后脑勺,“叫林爷爷。”
平安哦了声,努力仰着脑袋看,脆生生道:“林爷爷。”
林爷爷好高哦,脖子都酸了。
这一声就叫林伯掉了泪,又手忙脚乱的擦脸,自嘲道:“老了老了,还掉猫尿……小郡王这样好,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说罢,又忙去看晏骄,笑道:“确实更像夫人多些。”
晏骄上前见了礼,忙道:“哪里当得起您一声夫人,都是一家人,叫我骄骄就成。”
林伯越看她越喜欢,转头跟岳夫人道:“真好啊。”
说起这事儿,老太太可是深有感触,当即拉着晏骄感慨,“这孩子就是个救星!本以为天阔这都老大不小了,定然是推不出去了,没成想这实诚孩子竟不嫌弃!”
庞牧:“……?”
第47章
初七是庞老将军的忌日, 众人按照以前的作息摸黑起来收拾了一回,换了素净衣裳, 天刚蒙蒙亮就启程了。
陵园在约莫半个时辰路程的西山上,与府城遥遥相对,顶风冒雪迎寒送暑,令国人生敬,使敌人生畏, 几乎等同于大禄的第二条边境线。
镇远府的居民中有约莫六成是伤残、退伍将士及其家属,三成是各地逃亡和后期招募来的本国百姓,剩下一成则是其他国家的流民。
亲身经历过战火的摧残才真正理解如今的太平来之不易, 亲人上过战场的自不必说,便是寻常百姓也一有空就过来帮着拾掇拾掇,逢年过节给认识的、不认识的亡者烧些纸钱、供些香烛。
都是为国捐躯的好男儿,不能叫他们在底下冻着饿着。
一路上源源不断的有百姓从各个方向往出城的大路上汇合, 皆是一色素淡衣裳,挎着装满香烛纸钱和供品的篮子,沉默着向外走去。
没人叫他们必须这么做, 可每年两位庞将军的忌日时,百姓们都会自发扶老携幼的出来拜祭。
平安有点不适应这样寂静的气氛, 小声问道:“爹,娘,去哪儿啊?”
庞牧将他搂在怀中亲了亲, “去看爷爷。”
平安想起来了, “爹爹的爹爹, ”又扭着脖子四处张望,“在哪儿呀?”
庞牧张了张嘴,隐隐觉得喉头发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
平安太小了,小得根本听不懂话中深意,却也不自觉被这份肃穆所感染,乖乖搂着父亲的脖子不说话了。
山间雾气大,秋日晨风轻轻一吹便都云彩似的飘荡起来,遮蔽了山峰,温柔抚慰着那些黑色的墓碑。
作为曾经的主战场之一,这里的亡者不计其数,根本不可能一一修建陵墓、雕刻墓碑,有的只是取自山上的狭长黑石,然后刻上亡者姓名籍贯和生平。
那些黑色的石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大约是因为取自雪山,所以看上去格外冷硬,像极了将士们宁折不弯的脊梁。
有几块格外巨大,约莫有上千斤,矗立于地直冲云霄,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走近了之后,那种语言难以形容的震撼越加强烈的冲击着晏骄的心灵,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墓碑被人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庞牧伸手在上面轻轻拍了拍,喉头滑动几下,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终究都化为一声长叹。
这里大多是衣冠冢。战事惨烈,马蹄交错,好些将士阵亡后根本来不及收敛便已化为……
有零星的火光开始在各个角落升腾,烟雾弥漫,与晨雾融为一体,久久不散。
众人伴着渐渐响起的细碎的抽泣一路走一路烧,待到正中央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两块略大些的黑石碑,便是庞家两父子的了。
庞牧将平安放到地上,带头跪了下去。
山石被冻得冷硬,跪下去冰凉尖锐,叫他的心脏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爹,大哥,我们回来了。”
林伯他们日日都来打扫擦拭,找旧友说说话,两块石碑的棱角都被打磨的带了温润的光,好像旧日里亲人温柔慈善的眼神。
素来爽朗的岳夫人此刻红了眼眶,打开篮子取了些酒菜出来,当中是两大盘还热气腾腾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