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血肉模糊的爪牙撕开荆棘劈出血路的困兽,比一招斩灭黑暗的不败强者,更令人感到可怖。
作壁上观的其余妖族,收回旗帜,沉默撤退。
温白姚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回到她心驰神往的旧地。
却不想,短短六日,天翻地覆。
失去幻妖引以为傲的歌喉,无法说话,无法吐露滚烫的心声,没有关系,她是幻妖,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可以藏在眼角眉梢中。
她坚信着,自己与他相处的这短暂却漫长的一个月,能让他将自己深刻在心里,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成了什么模样,他都可以认出自己。
她跨出一步,出现在两人面前。
年轻的王爷与她对上目光,淡淡滑过。
她又向前走一步,挡在两人面前。
“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她眼里闪着碎光,殷殷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苏窈也在打量着她。
这个白裙女子实在太瘦了,像一朵枯萎的玫瑰,她又实在很美,僵硬的眉眼里暗藏昔日的妩媚风姿,整个人散发着凋零的美感。
像妖一样的美。
她没有看苏窈一眼,而是直直盯着男人,却不说话。
她的眼神没有敌意,没有恨意,却莫名让苏窈感到惊慌,仿佛两人,已经认识了很久。
“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年轻的王爷又问了一遍,她还是没说话,水光粼粼的眼睛不躲不避地与他对视。
大胆,而又热切。
苏窈的手一下子攥紧,抱住身边人的胳膊,不安地说:“我们快点走吧……”
他目光果然收了回来,安抚般拍拍她的肩,在她耳边絮语:“你最近好像心神不宁?”
两人和温白姚擦肩而过。
她有点慌,幸好以防万一,带了纸笔,飞快地写了几个字,跑上前给他看。
他却笑了:“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想说什么?
她想说,我才是救下你的人,这么多天都是我在照顾你,与你立下海誓山盟的人也是我,而且我还……
她摸了摸小腹,目光一低,面色骤变。
纸上,什么字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她不罢休,提笔再写。
我是救下你的人,我叫温白姚,我不叫苏窈……
她写下的墨迹,从最后一个字开始,灰飞烟灭。
不,不……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两人已经越走越远,温白姚惊慌失措,用尽最后的力气跑上前,拉住男人的衣袖。
毫厘之际,她的手仿佛触碰了一道电流,整条手臂被麻痹得毫无知觉,人也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了出去。
“果然是你……”苏窈紧紧攥住手心的纸符,拉着身旁的男人往后退,“她是妖,她不是人,她是妖……”
王爷皱起眉,“这就是你说的,这几日一直对你纠缠不清的妖怪?”
她确实是妖,可你说过,你不在意……
温白姚挣扎着从地上支撑起身子,紧咬着下唇,视线里氤氲出一片水光。
“不过,她看上去好似并无敌意。”王爷将苏窈往怀里揽了揽,开了个玩笑:“说不定,又是你以前救下过的人,现在来找恩公了。”
苏窈无心谈笑,摇头往后退,浑身抖若筛糠。
“幻妖就是妖,你只需知道,若不把她除掉,你、你的家人、还有你照顾的那个男人,都有危险。”
那个恍若天人的仙长,是这样跟她说的。
若不斩草除根,他们都会有危险。
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她自己就是前车之鉴,她中过毒,失去过记忆,甚至……差点在晚上遇袭……
若不是有仙长的符护着,她说不定已经没命了。
骤然间,腹部忽然一阵绞痛,苏窈面色痛苦地蹲了下去,跌坐在地,一滩血水缓缓在地上漫延。
“窈儿?!”
她自己不知情,可王爷却于刹那间便反应过来。
“……我们的孩子?”他猛然看向温姚,眸中温柔的笑意退得一干二净,迸出对待死敌才会有的愤怒:“你果然是妖物!”
温白姚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夺身术带来的影响,苏窈腹中本就是一个死胎,准确来说,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不出意外,这胎儿会悄无声息地在她腹中消失,而真正的胎儿在自己体内。
她摸着肚子,那里也开始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窈儿,窈儿,你没事吧?”男人抱着怀里的少女,紧皱的双眉、担忧的目光、焦急的面色,全都是为了她怀里那个少女。
可是,她也很疼啊……温白姚伸出手,想去抓他的衣袖。
她身体四周忽地燃起一圈火焰,宛若一道樊笼将她紧紧困在其中,伸出的手碰到滚烫的空气,霎时被烫得皮开肉绽。
天为火,地为炉,这是丹鼎派太虚宫的五火符。
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意贯穿身体,她绝望地接受事实,自己这一回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了。
她不反抗了,缓缓收回手,隔着短短的距离,隔着致命的火焰,默默地看着紧拥在一起的两人。
她发现,那个女孩身上披着的,是一件纯白无瑕的雪狐轻裘,年轻男人给她擦拭汗泪的手帕角落里,绣着一朵粗糙丑陋的紫藤花。
火焰爬上她的衣角,炙烤着她的身体发肤,身下的土地滚烫得惊人,眼前的空气开始翻滚起涟漪。
一滴晶莹的泪珠坠落,在半空化作雾气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年轻的王爷抱着怀中的女孩,略微躲远了些,抬头时与她对上目光,两双澄澈的眼睛里,各自倒映出彼此的缩影。
一个平静无波,一个惊愕迷茫。
这是个陌生的女孩,但她却有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谁呢?
年轻的王爷搜肠刮肚,他有认识她吗?或者说,他与她有何恩怨吗?
袖角猛然被抓紧,他的冥思被打断,低头安慰:“别担心,窈儿,你会没事的……”
王府侍卫驾着马车及时赶来,他不再看身后一眼,抱起苏窈,踉跄着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断藕断丝连的目光,马车正欲起行,一声暴喝平地响起:“狗男女!给我站住!”
一道红色身影掠地而起,宛若血红的流星,朝马车刺去。温白姚用尽最后力气大喝:“嫣然,你住手!”
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让红衣少女停下了怒气磅礴的攻势,马车得以抓住时机,绝尘而去,顷刻杳无踪影。
温嫣然跺了跺脚,咬牙回头朝温白姚而去:“姐姐!你坚持住,我们一定救你出去!”
两个妹妹全力扑上来,连法阵的边都没碰到,便被弹了出去。她们不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次又一次撞上来,一次又一次被坚不可破的法阵弹出。
“不用管我了,你们走吧。”
“姐姐!你有救的,一定有救的!你既然可以打跑那些臭狐狸,那也一定能逃出这破阵!”
这可不是什么破阵啊,二妹妹。
她仰起头,脸上是近乎安详的平静。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声音,几片紫藤花瓣乘风而来,树梢轻轻晃动,头顶盘旋着一群归鸟,忽近忽远。
这一瞬间变得十分漫长。
“我躺在崖底的时候,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于是我祈祷诸天神佛,神佛不应,所以救下我的,一定是妖精,善良美丽的妖精。”
本就是她擅自用了夺身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她用那女孩的身体,享受到了她从未体验过的愉悦,现在是时候该连本带利归还回去了。
其实她已经满足了,比起那些一辈子被不属于自己使命束缚的族人,她真的已经很幸运了。
风声渐起,枝叶簌簌,鸟声清啼,时间又开始流动。
有两只蝴蝶翩跹而来,紫藤花瓣翩翩起舞,如胶似漆地飞往高空,融化在耀眼的日光中。
她闭上眼,火焰从衣角卷起,轰一声,将人烧为灰烬,一粒浑圆透亮的珠子,滚落在地。
那美好的仗她已打过,当跑的路她已跑尽,所信的道她已守住。[注]
这一百五十年,真正活过的,却只有这短短三十日。
孩子是无辜的,好好照顾他,让他过普通人的生活……
无辜的?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温嫣然冷笑,擦了擦嘴角血迹,一一指过江门宗众人:“你们一个两个臭道士,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嘴上说着匡扶正道,可你们连正道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姐姐做错了什么?她救了那贱人,也救了你这狗男人,她所做错的,不过是困囿于自己的身份,让那贱人趁其所危,颠倒黑白!她修为尽失,无愧于任何人,你们却还要不依不饶将她斩尽杀绝!你们还分得清善恶吗?!”
决浮尘剑阵寒光凛冽地漂浮在半空,和十五年前困住温白姚的五火阵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要说: 注: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必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提摩太后书》4: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