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莲又道:“还有,尉迟瑄怕不会跟你走。三天前仙主一道诏令,封了他一个三品仙督的官职,入内殿谋事。尉迟瑄本是一介无名之辈,受到如此封赏已是天降殊荣,平心而论,哪有这个时候打退堂鼓的?”
明琇思虑片刻,突然想到,“那朱无咎有没有封你个一官半职?”
李青莲摇头,“我未及笄,本就难封,因而只是犒赏了我的家族。”
“哦……”并非明琇多疑,此去一行多人,斩杀蝗妖的是李青莲,当属头功,可独独明瑄得到了重用。明琇心中隐隐担心,明瑄的神笔技能极为可怕,若是让这个世界的人看出了什么端倪,再加以利用,后果将不堪设想。好在当时在不咸山上,明确看到他施展神笔技的只有吴九、揽芳华等人,揽芳华已死,吴九又是重刑犯,大抵也不会向九阙透露什么。
“希望我又想多了”,明琇灌下一口酒,压下了心中不安。
两人一路南下,二十天后,终于抵达了符离宗所在的千翠坞境。
灵界的母亲河瀼江,划分了南北两岸。
瀼江之东南,与蜀都的崎岖复杂、仙都永安的磅礴相比,又是另一番雅致风光。
由旱路改为水路,行船至莲花隐处,站在扁舟上远眺,可见右边是翠烟连山,湖光潋滟,左方是十里画舫,珠帘飞香。
荷叶上,莲花间,三五沙鸥白羽明净,低徊高飞,各领风骚。沙鸥才飞去,子规又飞来,啼鸣声浮沉游弋,低回不已。
李青莲道:“子规载雨气,怕是一会儿就要下雨。”
明琇问:“江南的雨黏糊糊的,淋上了不舒服,那我们今天留宿何方?”
李青莲揽过明琇肩膀,跳上一片荷叶,足尖轻点,翩翩然,御气飞天,竟在水面上如履平地。
蓑翁手中的桨“啪”得掉在水上,他望向那一抹白衣,揉了揉眼睛,惊呼:仙人啊!
等到了岸边,李青莲才道:“前面再走三里,就是符离宗的地界。你到家了,我也该和你分开了。”
“为何?”晓得他来去如风,明琇怕她一眨眼李青莲就走了,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一个外男,怎么能单独和你去符离宗。”李青莲唇角清扬,敞朗笑道,“我从未来过江南,很是好奇,正好在千翠坞游玩几天。等你办完了事,就去当地最好的酒垆找我,必能找到。”
“李青莲,你等下。”明琇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跑走了。她头上以一条粉色发带束发,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装饰,跑动起来,那根粉色的丝带就像一只一直追随、徘徊在她发间的蝴蝶。过了一会儿,明琇又呼哧呼哧地跑了回来,喘着气将一把油纸伞塞到了李青莲手中。
“拿着,别淋湿了。走啦,下回见!”明琇笑着向他挥挥手,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发现李青莲还没走,又忍不住说道:“这一路谢谢你啦!下回见面,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李青莲略显局促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撑开那把纸伞,匆匆走开了。
明琇淡淡一笑:还没下雨呢。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
“跪下!”
明琇一来到许家,许家家主就命她跪在了祠堂外的院子里。
夏日里的空气湿润而闷热,蚊虫围着人打转。许氏夫妇遣走了一干侍女、护卫。院子里显得空荡荡的,祠堂内的青烟隐约飘到了院子里。
排位下烧不完的香烟氤氲,恰似绵延不绝的家族和传统。
明琇先是向着许家祠堂磕了三个响头,又是被挨了一顿训斥,总算有机会说活。眼前这个长须长眉、刚正不阿的男人是许柔止的父亲,而这个端庄柔婉的女子时她的母亲——这个世界上与许柔止最亲的两个人。明琇固然可以无视原身的遭遇,但若她不为柔止伸冤、若她没有将事实告诉柔止最亲的亲人,便等于将柔止的存在彻底泯灭。明琇也将一辈子良心不安。
所以,她必须阐明真相。
许家主问:“逆女,你还回来做什么?”
明琇道:“父亲,我这次回来,是想要为女儿自己伸冤。”
许家主皱眉:“你为那尉迟氏夜奔,被逐出家门,难道还觉得自己冤枉?”
明琇定定道:“女儿不为这件事。女儿所受的冤屈,是……是被九阙仙主朱无咎强.奸之冤屈!”
话音刚落,许家主就瞪圆了双眼,胡子都吹了起来,大骂:“不知羞耻!”紧接着,就是一巴掌甩在明琇脸上。
这一刹那,明琇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好一会儿。
那一个巴掌甩在右脸上,她的右脸还在隐隐作痛。
脸上的疼痛似乎证明,并不是她听错了。顿时,五雷轰顶。
明琇仍然难以置信:一个父亲在听到女儿说自己被歹人强.奸后,竟然说她不知羞耻?
第42章 《骷髅说》8
明琇咬牙,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 您是否没听清?请容许我再重复一遍, 您的女儿许柔止被仙首朱无咎给……”
“跪下!”
许家主一声呵斥。明琇的眼泪随即夺眶而出——继承了许柔止记忆的她被一种遭受背叛后, 失望、愤怒交杂的感情吞噬。
“我许家世代清流,竟养出你这么个不知羞的东西!女儿家满口污言碎语,成何体统!”许家主的眉角青筋暴起,许夫人则在一旁恭顺地帮他拍背顺气。
不知羞,又是不知羞, 她做错了什么、又到底为何需要羞耻?她的瞳孔蓦然方大,眸中的光亮却一点点湮灭。
原本,明琇对许柔止固然怜悯,却也在心中怪她不该如此懦弱, 将贞操看得太过重要, 此时此刻, 明琇才发现她一直都误解了许柔止。
她依然不了解这个时代。或是说,她固执地相信着自己固有的那一套思想, 拒绝融入这个世界, 也不曾学习这里的法则。
恍然大悟后,明琇才回想起之前看到的种种。
那天李青莲从人贩子手中救下她和一群被拐少女,那些少女垂泪叹息闺中名节已然受损, 宛如破镜难以复原,有家亦难回,她不解;
许、陆两家联姻,许柔止擅自悔婚就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般, 必须被逐出家门、声名扫地,她也不解;
当做是被野狗咬了一口也好,许柔止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错误,毁掉自己的一生,她更不解。
许家主炯炯的眼神让她明白了那些从前不理解的事:
许柔止不是因强.奸而死。她殉了伦理,预想到了事发之后她所要面对的家人的苛责、理念的崩碎、乃至所有人的不理解。
她若想让九阙仙首认罪,如同蚂蚁欲大象下跪,得到的将只有嗤笑,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结局。她若忍气吞声,则势必活得郁郁寡欢。她刚烈而脆弱,在这无解的困境,唯有一死,方能解脱。
明琇从未见过许柔止,记忆回溯后,却生生将这具身体的过去和未来与她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甚至从许柔止的悲剧中感到共鸣——这世上还有多少个许柔止这样的女孩子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明琇抬眸时,直视许家主,璀璨的光亮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寒霜。
“好一个世代清流!我说的是实话,您却说那是脏话,究竟是谁心中有愧、肮脏不堪!”
啪——又是一巴掌落下,这一巴掌比方才的力道还要大,直接将明琇打得摔倒在地。“住嘴!先前为了一个尉迟瑄,你悔婚夜奔,也不知还干了什么伤风败德的事。你毁了许家与陆家的姻亲联盟,更让符离宗在百家仙门面前抬不起头。而仙首英才盖世,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又怎会……你一个正道叛徒!”
明琇一把扯下绣有符离宗象征“空谷幽兰”的绶带,只听“撕拉”一声,绶带就被撕成了两半。
“您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就在这儿教训我!”
许家主先是一愣,他也没有想到柔弱单纯的女儿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挑战他的权威。他对着祠堂拱手,颤声道:“好啊,我生了个好女儿,竟然就在我许家列祖列宗面前对父亲大放厥词!”
明琇怒斥:“怎么地,家主以为自己说得是什么好话吗?自家女儿和九阙仙首之间,竟然选择相信九阙仙首,柔止真是有个好父亲,迂腐不化,忠心耿耿地给九阙磕头拜祖宗!”
“你……!”眼见许家主又要动手,许夫人连忙用身子拦住。
她拦在两人中间,拉着明琇的双手,眼眶一下子就湿了,“柔儿啊,让娘亲看看,侬流落在外,是瘦了好许哩……侬刚说的这事儿是、是真的吗?”
明琇也红了眼眶,沙哑道:“千真万确!”事实更严重,真正的许柔止已经将一条命搭了进去!
许夫人柔声道,“柔儿,你莫气你爹爹。他这人脾气一向比较急,最见不得有辱门风的事……柔儿,其实你误会仙主了,他没有对你始乱终弃,反而……”
明琇没等许夫人说完,就一把甩开了她的手,面上还挂着眼泪,神情却一下子冷了下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最荒诞的笑话。“误会?不,这绝不是什么误会!听我一言,九阙仙门气数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