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人群一片哗然。几个人贩子被随从侍卫押到马车前、用大刀架着脖子。明琇也被刀架着脖子,和人贩并排跪着。人贩婆姨舔着老脸朝马车那边哭道:“大官人!别听这小蹄子瞎说,她脑子有毛病。就算是借老身一百个胆子,老身也不敢拦九阙大官人的车啊!”
马车里传来一个昆仑玉碎般清亮干脆的声音:“有理说理,哭个屁!”
话音刚落,金丝楠木车门就被里面的人暴力地一脚踹开。
明琇首先看到的是一只黑色的皮靴,皮面上用彩线生动地绣着两只凤凰。凤凰的眼睛是两颗明珠,阳光打在明珠上,正好将一道光反射到明琇眼里。
真·闪瞎。
明琇闭上眼,睁眼时,身前忽然间站了一个人。
那彩凤明珠靴的主人是一个胡服少年,着一身象牙白袍衫,袖口和衣缘有着黑金包边,腰佩蹀躞腰带,蹀躞扣上悬一葫芦一长剑。这番衣着打扮算得上是夺目招摇,却被他穿出一派萧疏淡远,高处不胜寒。
少年肌肤胜雪,黑发似漆,眸色浅褐,稍一抬眸就是十足得炯然;夹在诸多高大的随从中间,身量未免显得瘦小,脸上也还带着少年的骄纵,看上去最多十□□岁;这样的相貌其实很容易显得文弱、娇贵,不过应该没有人会将他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或是养在宅子里的名门公子联系起来。
他周身的气势就好似宣布“天王老子来了”。
都是因为那双眼睛。
那是两坛烈酒,就算隔着老远,也能闻到烈酒的飘香。
明琇只听得耳边“嗡”得一声,喧嚣的街道突然变得安静——
少年跳下马车,锐利的眼神聚焦在那男性人贩身上。“你,把奴隶身契拿出来。”
那人贩子的手直打颤,回道:“有,有!不过放在家呢,没随身带着,仙郎若想看,小的这就回去给您取来。”
明琇道:“他根本没有!我是被拐来的,他们是拐卖良家妇女的人牙子!”
她首先开口,给其余被绑的女子壮了胆,紧接着又有几名女子说自己并非奴籍。
听完这些话的少年二话不说抽出长剑,随后银光一闪,那汉子就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由于速度太快,众人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那方才诱拐明琇的大婶上前推了那汉子几下没动静,才听到她哭喊道:“杀人……杀人啦!造孽啊!修道之人当街行凶、冤枉好人,这还没问几句话呢……我的儿啊!”
少年用指甲弹了弹剑刃,吹了口气,吹走剑上零星的几滴血沫子,收起长剑,冷冷一笑。
第17章 《蜀都赋》3
少年用指甲弹了弹剑刃,吹了口气,吹走剑上零星的几滴血沫子,收起长剑,冷冷一笑。
这就杀了个人?
当街行凶?
这人谁?
明琇从没见过死人,吓得浑身紧绷,以一个端正得有些违和的姿势跪在地上,将腰背挺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这里不是法治社会。强者为尊,修士与普通人有云泥之别,后者命如草芥。哪怕这个少年杀错了人,顶多被路人说几句闲话罢。
少年的轻笑从明琇头顶传来——他被明琇正襟危坐听训的姿势给逗笑了。
以貌取人要不得。明琇以为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结果他的操作直白暴力;以为他高贵冷艳,没想到他的笑点很低。
听得婆姨的哭声凄厉,他的声音毫无波动:“老妪这是受了冤屈?想给你儿子讨个公道?”
婆姨也不知这个张狂的少年还会做出什么事,只敢谨慎地点点头。
“哼,扯巴子!近年来蜀地多有女子小儿莫名失踪,多少家族受此祸折磨,尔等倒卖良民,反倒还冤枉咯?”少年眉毛一挑,眉目间便多了几分凌厉。
他用剑柄指了指明琇道:“比如——这位姑娘指节细巧,不像是自幼为奴。听她的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只有普通百姓才可以自由出入各境。但若是奴隶离开奴籍所在的地方,必然会从当地领主处取得路引和名牌。你那龟儿子一口咬定她是贱籍,可我瞧你们走的路是出关的路,既要出关则须将奴隶的文书随身携带,又怎会放在家里?除非,尔等一早便打的是将良民拐带出城的注意!”
那婆姨好似受了什么极大的冤屈,呼天抢地道:“那、那……看咱们小家小户的,仙郎非要瞧那文书,老婆子回家拿给你瞧便是……你又为何要我儿性命?即、即便少了几份官文,也罪不至死啊,你怎么能什么都没搞清楚,就施法杀人呀!是了,老婆子虽不知事,也晓得九阙掌管六州,律法上明明白白写了修道之人不能在仙门、仙山以外的地方无故使用仙法,仙郎故意破戒,现在难道还要继续欺凌我们老百姓——难道还要杀了我这死了儿的老婆子吗? ”
人贩老妇唱得一出好戏,声泪俱下,每一句话都旨在挑起百姓与修仙者的矛盾。许是普通人和修仙者的芥蒂早已有之,现场已有了不少为老妇鸣不平的声音。
少年道:“杀这么个东西,还配让我动用仙法?你这老东西倒是晓得心疼你儿郎,可知道、你拐来的女儿也有人心疼!何时我碾死只臭虫还得跟臭虫讲道理了?”
见过横的,就没见过这么横的。“我的苦命儿郎唷——娘很快就来陪你咯!!”
明琇左边是个死人,右边是个戏精,脖子上是把刀子,前面站着的是……好吧。他看着是个神仙公子,一袭白衣、不染纤尘的模样,可性子偏又一身江湖气,哪里是什么神仙、什么公子,分明就是民间故事走出来的使气任侠的游侠儿。
“你既说了要下去陪你儿,那我便成全了你。”
这一次,少年甚至懒得用自己的剑,而是拾起那根死去的人贩子手中的鞭子,将鞭子往婆姨脖子上一抽一拧,她便断了气。
明琇跪在两个尸体中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不过须臾,他就轻轻松松杀了两个人,饶是知道少年帮她处置了人贩子,这两个人做的事丧尽天良,实属罪有应得,但她仍心有余悸,背后全是冷汗。
“腌臜之人、龌龊之事,但被我碰上一个,就除一个!”少年信步走回马车,听到路人中传来的闲言碎语,别人骂他,他就怼。“当街杀了两条臭虫,怎么,还有人为其伸冤?还有,休要提什么九阙。某,一介散修,并非九阙门人,尔等若想为人贩子鸣不平,来某跟前骂,在背后骂九阙无德又是何等窝囊!”
那些圣母心泛滥的人,自然不敢真的走到他面前指摘,被他一瞪、被侍卫一威吓,便陆陆续续都散去。
最后留下的是支持少年的人。
这个时代尚武,侠义之风盛行。围观者中有四五青年,看起来都是草莽好汉的样子,见他行侠仗义,大受鼓舞,合力逮住了剩下的几个随从人贩,让他们引路,去扫平那黑市窝点。
重获自由的少女们竟反而嘤嘤哭泣起来。明琇不解,拉住其中一个模样娟秀、皮肤白皙的姑娘,“你可以回家啦,还难过什么?”
娟秀少女摇头道:“早先双亲大人已将奴奴许了夫家,谁知踏青途中被人绑走,遭此飞来横祸,奴奴名声受辱,夫家定然不要,更会另家族蒙羞。”
“噫……这算是哪门子逻辑。”明琇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二十一世纪女性,对这一切都十分无知。“横竖那个白衣小哥救了姑娘你啊,你这不还没被卖掉呢,名声怎么就受辱了?看到你回来,你爸妈还有你未来老公高兴还来不及吧?”
娟秀少女流下两行清泪,咬唇道:“不……不是这样的。这五天奴奴落在外男手里,流落市井腌臜之地,奴奴说自己清白,又有谁会相信?本来若奴奴偷偷逃回家中,说不定家人还能将被绑一事隐瞒过去,可现在那仙郎在闹市之中杀了人贩,这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奴奴,这件事是决计无法隐瞒过去了。奴奴这一辈子,怕都无望了……只有遁入空门,了却残生。”
这番话给明琇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她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父母对子女这么残忍。可是,看其余少女毫无喜色的青春脸庞,她又觉得或许不是父母残忍,而是这个时代对普通女子就是这般苛刻。
“我、我难道不该那样救你们……”少年先是难以置信,然后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怀疑。
娟秀少女擦干眼泪,摇了摇头,“不怪仙郎,是奴奴命不好。”说罢微微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向东走去。
他方才那凌厉的眼神顿时烟消云散,他就像是个犯错的小孩一样,咬着牙,紧紧攥着衣摆。
人群里有人喊了出来:“金冠白衣郎,葫芦问酒剑……他就是谪仙!”
丝丝愧疚涌上心头,少年听到别人喊“谪仙”,反倒低下了头,凶道:“不是!认错了!看甚么?全散了!”
“谪仙?”这个名号听起来有些耳熟,但明琇一时半刻也没想起来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他小声道:“我该怎么办?”
他身边站得最近的人是明琇,也只有是在问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