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一愣,小女儿这番言论竟然和赵顼如出一辙,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四年前我入宫觐见,陛下以边事咨询,我回复说当先布德泽,二十年未可言用兵,如今我还是这么认为。你还是太年轻,不知其中利害。爹爹并非毫无血性,可是我朝自幽燕之役、雍熙北伐以来,屡次败北,白骨蔽野、号哭满道,长老至今言之,犹唏嘘酸鼻。檀渊之盟每年赐辽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庆历兵败后每年赐夏岁币银7万两、绢15万匹,茶叶3万斤。是以衅不必自我开,一旦开衅,耗费人力财力无尽,祸患无穷。仁祖以来西事渐起,国家发兵调赋,关中既竭,延及四方。民众无不苦于科敛,天下困敝,至今未复。内郡无一年之蓄,仓帑无累月之财,民间贫困,小有水旱则化为流殍,岂是言兵之时?你还记得庆历二年,契丹重兵压境,遣使欲得关南之地,爹爹受命于仁祖,竭力周旋,拒绝割地,许增岁币,然亦不能尽折虏焰。为今之计,还是要以阜安宇内为先,然后方能选将帅、立军法、练士卒,复汉唐旧域。”
王忆实在不能赞同爹爹的话:“爹爹,如今天下情势早已和四年前不一样了。西军早已成长为我朝最精锐的部队,况且新法实行两年来,国库已经渐渐充盈,朝廷已经越来越有实力与夏国一战了。”
富弼有些恼怒,提高了声音:“由此可见新法不过是敛财之法。王安石说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真是天大的笑话。还是司马十二说的对,天地所生货财百物都有定数,不在民间就在在公家。昔日桑弘羊汉武民帝敛财,果然能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武帝末年又怎么会群盗逢起。就拿青苗法来说,明显就是强行抑配,乡村上等户甚至坊郭人户都被勒令借钱。贫下人户纵使愿意借钱,但原本税负就重,实难催纳,将来必有行刑督索,及典押、耆户长、同保人等均赔之患。况且我听说青苗钱虽然只有两分利,但有的官员为了政绩,取利将近一倍,百姓有倒悬之苦,王安石也算是正人君子,可他却视而不见,一意孤行。”
王忆沉默了,平心而论,推行新法的本意,首先是充实国库,至于抑兼并、均贫富,能有多少效果,还真是不好说。但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句公平话:“抑配、增利之事,也不可一概而论。只要地方官吏严格按法令执行,还是利民的。女儿这几年在外漂泊,也知道民间高利贷最高月息竟达六分,年息就是七十二分,但遇到荒年百姓又不得不借,实在还不起,最后只能用自己的田地抵账。如此看来,青苗钱只收两分利,算是相当低了。女儿这一路从秦州行至洛阳,因错过宿头,也曾在百姓家中借宿,问过青苗法的执行情况,抑配确实难免,但下等户只许借一贯钱,是有能力偿还的。乡户人家大多本本分分,量入为出,有多少家产吃多少饭,一般不会做寅吃卯粮的事,但是遇到荒年,倒真有可能还不起。不过我听说,朝廷已经下令免了一批赤贫户的青苗息钱,这就好了。”
富弼摇头叹息:“你只要看看,如今推行新法的都是些什么人,就知道究竟有多大成效了。你听听朝野的公论,有几个说新法好的?当初我就劝过陛下,人主的好恶,不可以令人窥测,否则奸人就会附会其意。人主若是表示出宠幸什么人,偏袒什么人,就会为他招致天下的嫉恨、谤言、阿谀、依附,这些都能杀人;若是表示出喜欢什么事物,或者倾向于什么做法,就会有无数小人投机取巧,附会迎合,最终使事情背离原有的轨道,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就是这个意思。”
王忆良久不语,他知道新法断了一些人的财路,难免异论纷纷。爹爹对新法成见已深,不是一席话就能打动的,况且他有的话确实有道理。
富弼也不想再谈论新法了,转个话题道:“你虽然女扮男装,但孤身在外实在不便,这次来就别回去了,爹爹自有法子护你周全。”
王忆重新又跪下:“恕女儿不能从命,女儿虽然人微言轻,但好歹已是从九品朝廷命官。王韶被御史弹劾,这次上京是为了替他解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女儿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欲取西夏,必复河湟,我大宋有了河湟,就可令夏人腹背受敌,若是西夏占有了河湟,那就是我大宋腹背受敌,到那时北有契丹虎视眈眈,南有荆蛮、交趾蠢蠢欲动,则天下危矣。《司马法》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女儿一直谨记在心。”
富弼凝视着小女儿,感受到了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热情。他想起了当初出使契丹的时,自己不也像女儿这般踌躇满志吗,况且他膝下三子,才具皆是平平,倒是这个小女儿,自幼聪颖,甚有主见,但凡认定的事就一定会坚持到底。他叹息一声将王忆扶起:“罢了,爹爹拗不过你,况且这些年你流落他乡,也要怪爹爹。只是你在军中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亲自出去拿些银两和衣物递给王忆:“这些银子你留着路上用。我看你的衣服已经旧了,且太单薄,现在倒春寒,还是换上新的吧。”
王忆忙答应了,眼泪再次夺目而出。却见富弼又低声问:“陛下这些年一直没忘了你,内官刘希雙被派往秦凤路,一方面是充当天子耳目,行按察之职,一方面也是为了打探你的消息,唉,这真是孽缘。你自己要小心。”
王忆一阵恍惚,自治平三年至今,原来已经整整过去六年了,那些少年往事,不思量,自难忘。可是他早已明白,自从赵顼迎娶向氏那天起,她就快速的长大,那些明媚美好的少年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古是非说青苗,作为中古史上最复杂的学术问题,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我个人还是倾向于肯定大部分新法,这里就不做详细讨论了。
第43章 君臣已与时际会
王忆来到汴京,却没有立即能见到王安石。因免役法定户等不公, 来自京畿东明县的1000多名百姓涌进开封府衙告状, 谁知开封府闭门不受理,愤怒的民众离开府衙,直接冲进王安石的府邸。
吴夫人见情况不好, 慌忙劝道:“相公还是赶紧出去躲躲吧, 这些暴民急红了眼, 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
王安石此时相当镇定, 他摇头道:“不能躲,免役法是利民之法,百姓们定是受人蛊惑,我倒要看看,那些小人到底还要搞出什么花样!”
他索性让下人大开府门,直接走到暴怒的民众前,他看到那一双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像毒蛇一般盯着他,心中一凉, 深吸了一口气问:“列位来找安石何事?”
这一群闹事的百姓为首的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在他的心目中,宰相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王安石又惯会收敛民财,府邸自当极尽豪华,谁知闯进来一看,陈设和中人之家也没什么两样。至于王安石本人, 旧衣鄙服,猛一看就好像乡间的教书先生,实在和自己想象的奸臣样子大相径庭,愣了愣方道:“我们都是东明县的贫农,县里实行免役法要定户等,我们原是五等户,谁知官府不讲道理,硬是定成了第三等富户,乡亲们辛辛苦苦耕作一年,挣得钱刚够填饱肚子,如何交得起这么多免役钱,这不是要把人活活逼死吗?”
王安石非常震惊,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涌动,东明县离京城这么近,居然有人在新法实施中都能动手脚,可以想象以九州之大,天下之广,新法会被歪曲成什么样子。他努力稳住心神,沉声问道:“列位来京城,东明县知县知道吗?”
中年男子冷笑道:“他自然不知道。相公是负责制定新法的,新法出了问题,不找相公找谁?”
王安石知道民意不可违,出言安抚道:“列位说的事,相府实在不知,但我很快就会派人去调查,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我马上要去上朝,还请列位先回去吧。”
众人哄闹道:“我们如何能相信相公的话?”
王安石朗声道:“列位只要给我十天的时间,我定能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还大家一个公道。否则,我这宰相不做也罢。”
众人依然疑虑重重,管家出来陪笑道:“列位还没吃早饭吧,快随我去张婆婆家去吃包子,相府出钱管够。”
闹事的百姓凌晨就收拾出门,此时又累又饿,听到有免费的东西吃,且王安石已经放低身段,向他们做出保证,终于一哄而散。王安石饭都顾不上吃,就匆匆上朝去了,他知道今早的事必将传遍朝野,这场战役,只不过才刚刚开始。”
熙宁四年的第一场春雨终于缓缓落下。今日垂拱殿常朝,赵顼不经意侧首看向窗外,却见天色暗淡,已有雨点飘落,初时不过零星几点,其后渐渐密了起来。不由感慨道:“终于下雨了。”
于是宰执纷纷贺道:“春雨可贵,正陛下洪福无边,泽被天下的吉兆。”
赵顼摆手笑道:“朕一向不信什么吉兆,但知以德治天下罢了。朕上月下诏纠察奉行新法不职者,如今卿等查得怎么样了?”
翰林学士杨绘出列道:“陛下行新法,原为解生民倒悬之苦。臣听闻东明县百姓上千人冲进开封府,诉说超升等第出助役钱事。私下访问,才知道是因为司农寺不依诸县原定户等。臣以为凡等第升降,要详查百姓家产高下,须凭本县,本县须凭户长、里正,户长、里正须凭邻里,自下而上,乃得其实。现在司农寺先画数,令本县依数定簿,民心岂能甘服?京畿乃天下之根本,不可不关圣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措置民事,必自州及县,岂有文移下县,州府不知之理。这必是司农寺自知所行于理未安,故不报府,直下诸县,使其不敢有异议。邓绾为司农寺知杂,曾布为都检正司农寺检正,实在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