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忆要来纸笔写了药方,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荆芥、防风、薄荷、辛夷、飞滑石八味药,叮嘱仆从道:“今晚明早各吃一剂,明日上午我来复诊。”
老妇人看他说的如此笃定,忙道谢不迭。一面令人收拾出一个营帐请王忆留宿,一面令人杀羊取酒设宴款待。
晚上设宴王韶与俞龙珂聊得热闹,俞龙珂似乎对包拯很感兴趣,王韶与他细讲包孝肃的事迹,把他生前判得几件案子说得神乎其神,又大赞“富公真宰相,欧阳永叔真翰林学士,包老真中丞,胡公真先生”,主客极尽其欢。
王忆却觉得这宴席简直是受罪,他一向不喜欢羊肉的膻味,那羊奶酒也是敬谢不敏,只胡乱塞了几块糌粑填饱肚子。好容易等到宴席散了,想回到自己营帐内歇息,却见帐篷内点着好几盏羊油灯,一股膻味直冲脑门,熏得人头晕眼花。那帐篷不知多长时间没清洗过,里面到处都是油垢,虽然主人为了表示待客的诚意,特地将床上铺上了厚厚的毯子和精美的丝绸,有点上了安神的藏香,但这香气和膻味相融合,情况更糟糕了。王忆忙把羊油灯吹灭,逃也似得离开了营帐。
帐外下起了绵绵秋雨,雨丝点点拂在面颊上,王忆感到一阵清凉舒适。许是多喝了几杯酒,他此刻有些伤感,边地的夜幕原来是深蓝色的,那样低垂,那样清澈,天上的星星仿佛伸手就可以摘下,这风景真好,可再好也比不上汴京。汴京的秋雨不像边地这么萧瑟,汴京的秋夜不像边地这么荒凉,永远是缠绵的、温润的、繁盛的、热闹的。临近傍晚,汴河中的画舫挂起了串串灯笼,两岸的人家升起了阵阵炊烟,廊桥水阁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即使到了深夜,街市旁的酒楼茶肆也都亮着灯,坊间小巷仍然有小贩的叫卖声。
王忆正在感慨出神,冷不防后背被人一拍,不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王厚也出来了,忍不住埋怨:“好好的处道做什么吓我?”
王厚毫不介意:“谁想到勇闯敌营的长卿胆子变得这么小。”说完忍不住笑了,又提醒道:“边地秋早,你穿的太少了,身形又单薄,小心着凉感冒。”
王忆一愣,刚要说些什么,却听王厚继续说道:“我多带了一套羊皮袍子,要不要借你换上,你穿可能会太大了吧。”
王忆忙推辞:“我自己也带着呢。”
王厚狡黠一笑:“我记得长卿是洛阳人,是不是想家了。”
王忆心想此人真是人小鬼大,也不避讳自己心情:“我也不能免俗,塞外秋夜加上秋雨,难免有些伤感。”
王厚沉吟良久问道:“恕我冒昧,长卿没有父母兄弟吗?为何孤身一人在此行医?”
王忆最不愿别人提起这个话题,冷冷道:“少经离散,命如浮萍,此事就不要再提了。”
王厚有心劝解,思索一阵笑道:“我老家在江州德安,生母早亡,自幼随爹爹在西北游历,早就将他乡认作故乡。但我就不像你这么心窄,请书塞北阴山石,愿比燕然车骑功。你我还年轻,功业未建,何必做此颓丧语。”
真是个功名控,不过王忆也被他的豪情所感染,笑问:“敢问处道的志向是什么?”
这个话题打开了王厚的话匣子:“我最敬仰汉朝的霍去病,十九岁便被任为骠骑将军,大败浑邪王、休屠王部,21岁深入漠北,大败左贤王,封狼居胥,大丈夫当如卫、霍,将十万铁骑驰沙漠,驱戎狄。”
王忆笑叹道:“难为处道有此志向。不过兵者,诡道也,胜败本就无常,而天下安危和将士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此,不可以不慎重。”
王厚笑道:“爹爹最欣赏《孙子兵法》里这句话: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只要谋定而后动,自然事无不成。”
王忆表示赞同,王韶为人最是沉稳,不做无把握之事。他转移话题问:“现在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王厚低声笑道:“帐篷这么脏,还带着羊膻味,根本睡不着。爹爹今天还要跟俞龙珂睡在一起,他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洗过了,真不知这一晚怎么熬。”
王忆忍不住笑了,他让王厚稍等,从营帐里拿出一个药瓶。“这是艾草、橘皮提炼的香料,能安神除秽气,你临睡时往额头和毯子上涂抹一些,就能好过一点了。”
王韶等到俞龙珂睡熟了,终于松了口气。他与俞龙珂已经初步谈妥了,虽然还没到举种内附的程度,但他相信只要假以时日,俞龙珂账下的兵士一定为他所用。自己来到秦州已有两年,自从被任为提举秦州西路蕃部和市易事以来,便受尽秦州知州李师忠、秦凤璐都衿辖向宝等人的排挤,市易和营田之事没有丝毫进展。幸而王安石倚重,在朝内鼎力支持,他才得以在秦州立足。可是他心里清楚,要是这两年内再毫无建树,就这么蹉跎下去,非但反对派大臣会群起而攻之,便是王安石也会受到他的连累。
收服俞龙珂只是他平戎策的第一步,接下来,便是要在古渭开市易司,建立自己控制的军队,真正做到事权统一。然后相机收复熙河、临洮。两年的挫折,并没有消磨掉他的万丈雄心,只是让他变得更加沉稳,只要认定的事,哪怕千难万难,哪怕受尽非议,他也全力要做到。
天终于亮了,王韶隐隐听到战马的嘶鸣声,人群的私语声,虽然一夜未眠,却还是异常的亢奋,他在秦州的功业,只是刚刚开始。而王忆这头也传了的好消息,俞龙珂的长子喝下他开得两剂汤药后,喉痛减轻,已经能进一些粥食了。
旺巴奇倒是个痛快人,爽快的答应了王忆的要求。俞龙珂此时心情极好,大笑道:“你这回算是知道汉人的厉害了吧。快去快马传信,王机宜在此,令属下大小头领前来拜见,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龙珂这人也很有意思,他本人是包拯的粉丝,率部归附宋朝后,神宗本要赐国姓赵,他非要请求皇帝赐姓包。
第41章 不见江湖行路难
在回秦州的路上,王韶笑问:“此次招抚俞龙珂, 长卿功劳不小。军中医官本来就缺少, 长卿愿意在我手下做事吗?”
能为熙河开边做点贡献,王忆求之不得,慨然应道:“愿为机宜效犬马之劳。”
经过王韶的举荐, 此后王忆就在秦风路经略安抚司处理伤病事宜。因时气不好, 军中疫病流行, 王忆当机立断, 将患病的兵士隔离,军营里遍洒石灰,给水井加栏上盖,并将雄黄、丹参、赤小豆研末,和蜂蜜一起加热拌和成药丸,发给将士们食用,有疫治疫,无疫预防, 有效防止了疾病扩散。陕西秦凤、鄜延、环庆、泾原四路, 要属秦凤路在这次疫情中损伤最小。为了表彰王忆的功劳,王韶上书举荐他为秦凤路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 兼理路中伤病事宜,便是平常公务上的事,也多找他商量。
这样一来,除了治疗军中将士伤病之外,王忆还要负责处理公文, 包括文件起草、修正、存档和流转。赵顼即位后励精图治,对边事尤其留意,经常降手诏布置具体事宜,文字方面的工作量非常大。
王忆任职一个月,手下的胥吏看他年纪轻轻,一个个都偷懒耍滑,每每日上三竿了,厅堂内尚空无一人。他也不着急,慢慢把工作熟悉了,今日又把手头上的公文快速翻看了一遍,做了目录,简单的分了类,按照年份装进不同的夹子里。等到做完这些琐事,又喝了一壶茶,手下的三名胥吏方陆陆续续的赶过来。
三名胥吏,李方负责文件起草,张明负责管理文书档案,刘江负责文件签发。北宋官场惯例,官员不负责具体庶务,都交代给手下胥吏负责。李方等人在军中处理公务多年,根本不是省油的灯,此时三人联合起来,想通过的繁冗公文把王忆困住,让他摸不到头绪知难而退,最好是从此以后不要再管他们。
王忆指着一件索要军粮的公文对李方道:“这个文件有一个数不对,你再核实一下。另外有些措辞啰嗦,我已经拿笔标注改过了,你再重新誊写一遍。”又拿着整理好的目录对张明道:“按照我这个目录的样式,将这两年的公文做一个简单的目录,方便以后查阅。”又指着文件签发单子对刘江道:“今后所有要盖章签发的文件,都要有管事之人的签字。你专门找一个册子,负责签发文件登记。”
王忆这一席话说完,三人面面相觑,原以为他年纪轻轻是个生手,且这一个月内也算和善,可是今日这番做派,竟像是积年的老吏一般,让人糊弄不得。
王忆心中冷笑,要是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前世也白上了这么多年学从北大毕业,又在报社工作过了。他扫视了三人一眼,缓缓道:“自明日起我辰时一刻到这里,列位也要准时。明天要是有人再迟到,我自会革除他一个月钱粮。我这人做事一向较真,若是出了差错,上司怪罪下来,我也就顾不得列位的老脸了。少不得大家勤谨着些,差事办得好,我自然会替大家向王机宜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