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挺直了腰身:“我不过一弱女子,不懂军事,但夏国连年征战,民穷财尽,人怨沸腾,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国主还要一意孤行,劳师袭远,恐怕会内乱不止、分崩离析。”
李谅祚脸色晦暗不明,一把抓住她的手:“娘子好一张利口,只是手冷人更冷,我就不明白,我为什么暖不热你的心。”他拔下云娘鬓旁的金钗,随手掷到地上,青丝如瀑布一般垂下,李谅祚打横抱起了她,径直向后殿寝塌边走去。
他将不住挣扎的云娘轻轻放在榻上。正欲低头吻下,却听得殿外亲兵来报:“陛下,大军已经集合,请陛下训示。”
李谅祚放开云娘,轻轻一笑道:“花间喝道最是煞风景,不过我们正当青春,有的是大把时间消磨。”言罢转身而去。
第34章 情多自悔登临数
福宁殿内,赵顼看了司马光上的劄子, 不由大怒。他将枢密使文彦博、门下侍郎曾公亮召来责问:“种谔招纳李谅祚国内人户, 在绥州筑城一事,原属机密,司马光如何得之?如今众人议论纷纷, 朝廷以后如何行事?”
文彦博俯首道:“泄露军机, 是臣的责任。但陛下初承宝命, 公私困匮, 军政未讲,征伐四夷之事未可轻议。况李谅祚刚遣使者奉表吊祭,朝廷已赦其罪,又令边臣诱其亡民,攻占绥州,于理实在不正。请陛下三思。”
赵顼怒道:“如今李谅祚诱杀杨定,边衅已开,绥州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只有秣兵厉马, 与他对峙, 夏逆方不敢小觑。韩相公如今判永兴军兼陕西路经略安抚使,他也说绥州扼三大川口, 夏人号曰李王心,其地形高远,能下视诸郡,旁多沃壤,又能减省屯戍馈饷。可见在绥州筑城, 足以强边。”
曾公亮表示反对:“陛下,韩琦临行前,曾对臣言绥州不当取,如今抵达任所,又复奏称绥州不可弃,如此反复,想是受郭逵等边臣蛊惑,实在不能相信。”
赵顼只得耐下心来解释:“韩相公前言绥州不当取,是就理论上立言,今言绥州不可弃,是就时势上立言,如今杨定已被诱杀,情势有变,岂可一概而论。还有种谔取绥州,是奉朕的密旨,如今获罪,今后何以使人,还是令翰林学士郑獬草诏,复其职位吧。”他见文彦博还要陈词,摆手制止道:“朕意已决,不必多言了。”
文彦博和曾公亮去后,赵顼总算松了一口气,刚要去后苑散散心,却听内侍传报司马光求见。
对待这位当世大儒,赵顼不得不给足面子,他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却见司马光入殿朗声道:“臣听闻陛下用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参知政事,张方平文章之外,更无所长,臣身为御史中丞,不敢塞默。望陛下追回张方平的受命,以协舆论。”
赵顼耐着性子问:“卿可是知道有什么实状?”
司马光坦然道:“这是臣亲眼所见。”
赵顼觉得自己的好性子快被磨光了,勃然作色道:“朝廷每有除拜,众言则纷纷,实非美事。”
司马光仿佛没看到他的脸色一般继续陈词:“臣以为这是朝廷的美事,知人甚难,况且陛下新即位,万一用一奸邪,而台谏循默不言,陛下从何知之?”
赵顼沉默良久问道:“王陶弹劾吴奎攀附宰相,吴奎却说王陶有意结交人主,卿以为呢?”
王陶是赵顼东宫旧臣,司马光毫不避讳:“吴奎上疏弹劾王陶,所言皆是公论,王陶妄揣圣意,实非佳士。”
赵顼此时怒意已收,觉得与司马光对话也有些意思,索性开诚布公地问:“结交宰相与结交人主孰贤?”
司马光道:“臣以为结交宰相固然是奸邪,然希意迎合,揣摩人主意旨之人同样是奸邪。”
赵顼决定再试探一下这位老夫子:“以卿之见,两府谁可留,谁可用?”
司马光觉得今天陛下的问题实在有点太多了,况且这个问题就是个陷阱,不可不慎,思索一阵答道:“权柄不可下移,臣岂敢与闻!然而臣以为,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由径以求进,陛下自当用君子,远小人。”
赵顼笑了:“卿言甚善,刚才是朕浮躁了些,卿不必介意。朕欲任卿为差官裁减国用,不知卿意如何?”
司马光觉得陛下又要把自己拉到一个大坑里了,忙辞谢道:“据臣所知,庆历二年已经有类似的裁减制度,只需令三司对照现在的支出,酌情裁减就是,实在不必另设差官。况且臣所修《资治通鉴》委实文字浩大,实在无暇兼任钱谷之职。”
赵顼知道司马光不情愿,也只得罢了。他召韩维独对,语气已是变得沉重:“朕初即位,政务千头万绪,但细思最紧要的不过两处:一为理财,一为治军。前日朕令枢密院问礼官,若遗契丹太后书,当以何称,太常寺言需称叔祖母,虽然下诏从了,但朕深以为耻。太宗、真宗皇帝屡败于契丹,朕却需向世仇称侄孙,是可忍孰不可忍。”
韩维与赵顼相处日久,知道他心气甚高,本性又要强,缓缓劝道:“主忧臣辱,陛下的志向臣不敢忘。但天下困弊日久,加之府库虚匮,水旱连年,当务之急,还是要保泰丰财,安民固本,然后才能谋诸边事,一雪历代之耻。”
赵顼沉吟道:“朕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如今天下弊事甚多,若一切因循守旧,不思更张,一旦百姓遭遇饥馑,再加上寇患,恐怕智者也难以善后了。卿屡次称王安石之才,但先帝一朝屡召不起,前些时日朕召又不起,难道真是因为朕德行浅薄,他不肯辅弼吗?”
韩维笑道:“介甫素有经世之志,并非甘心老于山林。昔日刘玄德三顾茅庐,如今陛下始初践祚,若虚己下问,待之以诚,与图天下之治,介甫必幡然来矣。”
赵顼决定再试一试:“既如此,卿可先作书与王安石,道朕此意。”
因上年正月先帝崩逝,年节颇为冷清,今年国丧已除,两宫决定好好庆祝一番,正旦朝会直至元宵灯,连日宴饮热闹不堪,正月十六又在集庆殿大宴群臣,赵顼有些害酒,匆匆结束了宴会回宫休息,李宪将湖南路贡献的柑橘呈上:“柑橘最是解酒,官家吃一些吧。”
赵顼皱眉道:“如今四方入贡太繁,道路遥远,疲费亦广。甚至有无良胥吏借机勒索,以致小民败家破业,耗蠹民力,莫不由此。朕打算下诏免了入贡,以后这些南果,就让内侍省派人去坊间采买吧。”
李宪忙答应了,正要退下传旨,却被赵顼叫住问道:“此事不必着忙。朕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李宪感到万分为难,索性跪下道:“臣有罪。”
赵顼不由诧异:“子范这是做什么,你应该知道,朕最不喜欢别人说罪道死。”
李宪叩首道:“臣若是遵了圣旨,就违背了两宫的嘱托,若是不遵圣旨,是为不忠,臣大为难。”
赵顼知道这里大有文章,索性将李宪扶起来:“你如实告诉朕,若是两宫怪罪,朕一力承担。”
李宪犹豫良久,终于道:“官家让臣打听富娘子的近况,臣听闻富相公将她许配给陆诜之子,但在送嫁的路上,被夏兵掳走,至今下落未明。”
赵顼霍然起身,紧紧抓住李宪的手问:“你说的可是真的,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朕?”
李宪十分无奈:“两宫下了严旨,不叫走漏半点风声,臣怎敢在官家面前多言。”
赵顼愤然道:“夏逆欺我太甚,朕为天子,握秉乾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必当提三尺剑,荡平蛮夷。”言罢挺身就要出去。
李宪急得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官家息怒,两宫就是怕官家冲动,所以才下令不叫走漏消息的。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官家不可不慎重。”
赵顼在殿内急步良久,颓然倒下,且不说天下承平日久,戎事不讲,将帅乏人,士卒骄惰,上下姑息,就是打仗用的钱粮,朝廷也筹措不出,现在用兵,大概会天怨人怒吧。
这时李舜举走来请示:“按照成例,请官家驾临宣德门观灯,与民同乐。”
赵顼本不欲去,但今日若天子不亲临,必是国有大故,只得在众人簇拥下登楼。宣德门城楼临御街,楼上四面垂了明黄薄帐,正中是御座。赵顼坐上去时,帘子还没有放下,下面的百姓看见了,一时欢声雷动。
赵顼像提线木偶一般向他们挥手致意,前岁与云娘在楼下观灯,只觉得兴致勃勃,到处新鲜有趣;如今独自登上这城门,才发觉荒凉寂寞,高处不胜寒。
宣德楼两旁朵楼东西相对,左朵楼下是赵颢等皇亲府上的彩棚;右朵楼下是曾公亮等宰执及国戚家的彩棚。宣德楼上时有金色凤鸟飞下,还未在彩棚前落地,早已被哄抢一空。
当此之时,华灯宝炬,月色花光,动烛远近。千街万巷皆是繁盛浩闹,千门万户皆是笙篁未彻。妇人们巧制新妆,竞夸华丽,少年们宝马雕车,满路行歌,大街小巷,到处是欢笑的人群,到处耀眼的光芒。
真是繁华盛极。
可是谁又真正知道,繁华下的落寞,灯火后的阑珊,锦缎下的伤痕,就如同无人知道这太平盛世的表面下,早已是千疮百孔,就如同无人知道他现时意气风发,却终将在深夜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