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来,这处被半封闭的盆地风调雨顺,几不被外间困扰,可说是不愁吃喝的世外桃源。常说嫁女只嫁平地人,这平地指的便是龙牙谷内内方圆八十来里的地界。
然平原无险可据,只要守住了龙牙山谷的关口,任他如何也翻不出浪花。因此建县城的时候,硬生生给建在出关口好几里的渡口。既有险可守,又有粮可吃,还方便交通运输。然,这便有了个难处。和平时期,关口来往畅通无阻,盆地内的百姓可随意出入。乱世纷争的时候,关口便成了土匪盘踞的地界;进出来往,要么和几家地主商队结伴,冒着被土匪抢杀的危险,走山谷陆路;要么和水匪打游击,走水道。
顾家庄距离龙牙关口二十来里,说起来并不远。可现在是乱世,又是雪天,还拖着长出了半里路的嫁妆。一路慢行慢走,生怕遇上点意外,便不美了。
顾皎在轿子里颠得晕掉,早晨吃的点心和药汁在腹中翻腾,幸好海婆悄悄递了布巾进来供她吐。
“走了一个多时辰,该歇歇了。”海婆安慰道,“我去找魏先生说说,看能不能弄点儿热水。”
“我去。”顾琼一直关注着轿中,早心疼得不行了。他打马便往前走,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海婆便夸了一句,“二少爷越来越能顶事了。”
片刻功夫,前面回来了两骑,魏先生当头。他还是那么可亲,甚至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下马,客气地冲海婆问,“可是轿子里坐得气闷了?要歇歇?”
“天冷雪寒,小姐自来身体就弱,实在受不住了。且停下来,烧个手炉,做些热水。”她道,“管车和押送的也怕是疲累了,给他们弄些茶水喝喝,热热身,免得冻坏了。”
顾琼道,“随身带了许多木炭,只消一刻钟就得,不耽误事。”
魏先生颇遗憾,摸了摸下巴尖上浅浅的胡须,“天冷路远,又兼铅云密布,只怕稍迟些会有大雪,不敢多歇。我这边早令人备了热水和手炉,即刻便能送来。”
说话间,还真有一个铁甲飞跑上来,怀中捧着四个巴掌大小的铜手炉,手里拎着一个木头水壶,热气腾腾。
顾琼到底年轻,事事被人抢在前头,脸色不好看得很。他估摸着自家送嫁妆的好几个车驾也宽敞,可以在上面弄个临时的炉子烧些东西,转头便去吩咐。
海婆接了热水和手炉,道谢,将东西送轿子里去。
顾皎只觉得是救命了,打着哆嗦将手炉塞在身体各处,说,“不歇了,赶紧走吧,早到早了。”
“皎皎,是不是又难受了?”顾琼安排好下人,回来听见这话立刻关切地问。
魏先生道,“不如,我切个脉?”
顾皎自己身体自己知道,就是感冒发烧加冻的。她拒绝道,“谢魏先生关心,不用了。”
海婆帮她擦了一回汗,喂她喝热水。
魏先生叹气,“咱们再走一个时辰,到关口就好歇歇。那处起码有地儿躲躲风——”
顾皎拨开窗户上的透气口子,送亲的队伍蜿蜒着,在风雪中尤其显眼。队伍之外,一骑独立在一个小丘陵上,远远地看过来,是鬼面李恒。
自家新娘子出了点意外,居然看也不来看?
她嘀咕了一声,放下窗户,抱着手炉不撒手。海婆将她身上的衣服绑紧,补了些妆,又用铺在轿子底的皮裘将门窗缝隙堵得死死的,确保不透一丝风。
便又走了起来。
顾琼怕顾皎无聊,将马骑到轿子边上,给她说笑话。
“爹偏心你知道的吧?他一直嫌我,比不上大哥庄重沉稳,又没有你聪明,所以钱上卡我卡得紧。顾璋出门求学,他大把花银钱就算了,还随他买什么都管账。上年他来家,穿了双好靴子,我就问在哪儿买的,可不可以帮我也买一双。他说我既不出远门,又不用见贵客,穿好鞋子也是浪费,不该买。气得我呀,当天晚上拿了顾璋的靴子穿,觉也没睡,生生走一夜,给他磨坏了才算。”
顾皎笑了两声,这小哥哥有趣,拿外面的段子改头换面黑自己,逗妹妹。
顾琼听她笑了,更来劲,接着讲下去。
“顾璋见鞋子坏了,晓得是我干的。他不仅不反省自己的错处,还故意说再买就得。气得我呀,把他剩下的靴子又全给磨破了,浪费了我的好觉。”
大约是心理作用,顾皎一旦笑出声音,便觉得松快了许多。便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没办法,顾璋勉强同意帮我带靴子。上月爹回家说你要嫁人了,顾璋远在千里之外,传信不容易,怕是赶不回来。我偏不信,给他写了封信,就说我过年要穿新靴子,让他亲自送回来。”顾琼有些得意洋洋,“皎皎,买鞋子的钱还是你帮我给大哥的。”
“还骂我了,说我小里小气,一点点身外之物也跟家里人计较。”顾琼不服气得很,“我那是小气吗?”
顾皎含笑,“我知道,二哥哥争的是个公平。”
“是咧。你心里明明知道,嘴巴上却老嫌我。”顾琼得意洋洋,“现在终于晓得理解二哥哥了吧?”
顾皎闭嘴不提,免得又泄露许多不同之处。
一路有说有笑,魏先生和后面的下人不时间来送热水和吃食。顾皎听着顾琼的笑话,将东西分了大半给四个丫头和海婆,又悄悄让顾琼去给押送嫁妆的叔叔伯伯们分了些干粮。
时间,便过得快些。
终于赶在天上飘鹅毛之前,抵达了关口。
顾皎撩开帘子,仰头看巍峨大山。陡峭山壁被风雨冲得光滑极了,仿佛被天神硬生生砍出来一般;山壁之下便是山谷,也是所谓的龙牙关口,而旁边,则是滔滔大江。只山巅冰封,大江也冻上了,整个世界亮若明镜。
确实非常壮观。
她观此处险峻,颇忧心一桩事,不免对顾琼说了,“山谷上要是落石,再派些许人守在高处,岂不是无往不利?”
顾琼盯着前方大队伍入关口,“你六七岁那会儿,头回出关进城玩耍的时候,就说过这话了。爹说龙牙山谷里许宽,外面又有龙水,些许人守不死的。需得山上有人落石,关口有人堵塞去路,水上还有兵船威慑——”
海婆阻止道,“别乱说话,大喜的日子,什么死呀活的?二少爷,赶紧去前面看看,给小姐找个避风的地方,咱们得活动活动身体,再弄点热热的饭食吃。”
更重要的,出关口三四里路便是龙口县城,得赶紧将妆容重新规整规整,否则乱着入李府,实在笑掉人大牙。
魏先生一直跟在后面照应,听了这话却笑了,道,“要破龙牙关口,其实也不必那么麻烦。”
顾皎和顾琼双双盯着他,他道,“这山谷一边是峭壁,一边是龙水,夹着一条宽有里许的山谷。世上有多少大力士,能将巨石投出如此远?而峭壁上,也无投石器的立足点。将军领一百轻骑,从关口这头冲到那头,只消一刻钟。一刻钟,能落多少石?船在激流中,又能行多远?”
说完,他眯着眼睛笑一笑,“龙牙目前,还空有其名,担不起其锋锐。”
顾皎偏头,“那若是趁人不注意,靠着山壁休息的时候一阵落石?”
“这是骚扰之术,目的是将队伍打散,趁乱讨些好处。”魏先生袖手,“非长久守关的之法。”
“那要是横建高墙,延伸至龙水河边又做一渡口?”
魏先生睁眼,看着顾皎笑了一笑,牵马道,“咱们先入关吧,风雪就要来了。”
顾皎略遗憾,但也晓得自己讲的天方夜谭。现今这社会,要搞大基建,真不是一点点人力物力能解决的。
送亲的队伍入了关口,纷纷找靠近石壁逼风处休息。护送的几十个黑甲下马,马车松套,更起了好几堆篝火。连一路不言不语的李恒,居然也下马,脱了护甲,要休息。
魏先生自去找李恒说话,又有护卫的小将安排黑甲巡逻守卫。
顾皎被家人簇拥着,躲到一个凹进去三四米的石窟内。来往谷口的行商和百姓为了避风雨方便,阔了许多牢固的石窟当做临时休憩之所。窟中地面平整,又有各种石台供坐或卧,甚至还掏出了简单的炉膛,十分方便。
柳丫儿和杨丫儿开始铺地毡,勺儿准备篝火和点心,含烟则收拾梳妆的物事出来,得给顾皎再弄弄干净。
一队护送嫁妆的顾家叔侄兄弟,来讨热水和吃喝,将石窟挤得满满当当。
顾琼推开几个年纪相仿的堂兄弟,让他们走远点,别憋着妹妹了。
兄弟们自然不肯,打打闹闹,嘈杂得没法。
正吵闹着,外面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顾皎吓了一下,“这是什么声音?”
顾琼跳出去,惊疑地看了一会,“像是马蹄声?”
几个叔伯摇头,“不对,不对,马声该是地动,这会是山在摇。”
顾皎白了脸,“不会是地震的吧?”
话音刚落,一阵落雪和碎石子贴着洞口狂泻而下,惊得外面的马昂立嘶鸣,纷纷挣脱逃跑。几乎又是立刻,无数斗大的落石坠下来,将地面砸出大大的坑洞,好几个车驾碎成片片,许多布匹和绸缎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