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耳尖地听到了新名字卫宣,赶紧翻出《姓氏录》来。卫果然赫赫有名,乃是列在二等的大士族。看温夫人推崇的样子,应该挺有学识的。
“选了河西郡的郡守,奈何遇上了李恒这样的霸王。”温夫人眼圈又红了,不太说得下去。
海婆接口道,“裴大人高洁。岁中,青州王朱渊来信邀降,他不仅不应,还去信斥责。言天子尚在,朱渊罔顾纲常,应速速面北请罪。朱渊恼羞成怒,李恒便点了三百轻骑,昼夜赶路,几天内来回奔袭近千里地,将郡中有名望的四五个世家豪族打了个遍。举凡成年男儿,均枷起来,交给朱渊大军。”
顾皎还是很惊讶,李恒虽天降煞星,但不过区区十九岁就捅下来这样大的篓子?上了《姓氏录》的士族不过二百余姓,其中多半有能干的家人在各州郡做豪强,又有子弟在朝廷世代做官。他一不做二不休,将人老家给抄了。虽然只一郡中的几家,但士族向来互相通婚,指不定几家又能牵连出几十家的姻亲来。
不过,那裴大人被赞得如此厉害,居然将河西郡管得跟筛子一般?任由李恒来去自如?还有,那些士族也太没用了吧?传说中的部曲呢?
海婆又道,“枷起来还不算完,攻城的时候全押去郡城下。要裴大人开城门,迎朱渊入城。若是不同意,一个时辰便丢一颗人头进去。天下人便都知道,裴大人为了一己美名,宁愿眼睁睁看着士族被斩杀屠戮。”
说到此处,温夫人擦了擦眼泪。海婆硬着声音道,“李恒言出必行,当真杀了十数人。裴大人实在不忍心,只得开了城门。然他受不得此等侮辱,含恨自尽了。”
顾皎皱眉,人命真是不值钱。
海婆垂头,“他命人将裴大人尸身挂在墙头,说他既不能为皇帝尽忠,又不能替万民请命。将区区几十个士人的性命和城中数万百姓的命放在一起,他居然舍重而就轻,简直是世上再也没有过的蠢人。可怜裴大人一生清名,居然毁在他手中。”
温夫人哑着声音道,“人死也就罢了,谁能料得到李恒着实太过,居然坏人死后名。”
古人事死如生,又讲究身死仇灭,李恒这样做,确实太招人恨了。温夫人和海婆虽是寒族,但自小接受的便是传统教育,看不惯李恒实在正常。且他那一番举动,隐约有与天下士族为敌的意思,恐怕连他义父朱渊也不愿没成事就得罪一大帮子有钱有权且掌握舆论的豪强。这么说起来,果真是个莽撞、无法无天的主?
温夫人和海婆这番,是来灌输李恒的坏处,令顾皎恐惧于他,更依靠顾家。
不过,顾皎却隐约对李恒那番人命轻重的话有点感觉。
她递了一块干净的手帕给温夫人,顾左右而言它,道,“李恒似对士族颇多意见,什么深仇大恨呢?”
温夫人将手帕在眼角按了按,待平复了心境才道,“本朝传国不足四十年,传言他乃前朝皇子遗在民间的。生母是胡人,长得白肤蓝眸,妖魔一般。蛮人不懂礼教,过大礼的时候居然对老爷说,有钱没钱,结了婚好过年。简直奇耻大辱,拿我顾家当什么了?从未有过下聘和迎亲距离这么近的,胡闹至极——”
海婆道,“寒族毕竟是寒族,即便曾是皇族,到底是胡闹的多。”
“皎皎,如果可以,咱们万不想和他结亲。”温夫人道,“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顾皎听得头痛,皇族、寒族、士族,缠在一起搅不清楚。这书的作者简直乱七八糟,历史上各个时期的称呼规矩全糅在一起。她道,“娘,我懂你苦心。”
她便不多废话,又自顾自看起书来。
龙口顾家在顾青山父亲那一代发家,为他聘了隔壁县的地主大户温家的大小姐。顾青山成婚后,和温夫人共育了两子一女。长子顾璋十九岁,在外求学;次子顾琼十五岁,帮着迎客和准备婚宴。顾青山另有几个兄弟,或管着大小庄子,或去河西郡城中找了差事。现顾家庄子里聚居的族人,皆依附顾青山这房过活。特别是他攀上裴大人的大腿后,连连兼并了周边许多好地,一时间风头无两。
顾皎看到些许不明白的地方,温夫人便点着家谱给她讲一些故事。话题不知觉又偏到郡守大人身上去了。
说裴大人被困郡城的时候,顾青山曾串联过周边几户地主,试图组织乡勇将他救出来。可惜杂牌军肯定比不过正规军,一群人还未抵城,首先便胆怯,自行散去大半。顾青山深恨,眼睁睁看着裴大人尸身被侮,喷了好几口血。
海婆帮自家夫人解释,“咱们老爷在河西郡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李恒做出此等恶事,天地不容。朱渊假惺惺斥责一番,将他贬到咱们龙口来。不想他一边借剿匪震慑众人,还妄图联姻,用老爷的名声来洗清他的名声。”海婆痛心地看着顾皎,“此等恶人,老天自会收了他。”
收?怎么收?背后恨得要死,当面不还得把脸凑上去被打么。娇生惯养的女儿嫁出去,千辛万苦积攒的家财也送出去。
“皎皎也不必害怕,海婆会陪你去李家。”温夫人轻轻握住顾皎的手,“我只你一个女儿,再不肯你出任何事。”
顾皎抬眼看着她,反手拍了怕她手背,用力“嗯”了一声。
院中红灯笼高挂,四面贴满了红色大喜字。院外偶尔能听见男女亲戚和执事的下人路过,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大约有温夫人和海婆的交待,都知道这门亲事结得仓促且不开心,因此很自觉地不来打扰。
顾皎白日看书,晚上背诵。累了便去廊下走一走,冷了便会去烤火。海婆见她当真用功,也很有些敬佩的意思。温夫人身体弱,撑了两个白天便熬不住,回去养病兼待客了。
天黑,屋中油灯逐渐弱起来。
她看得苦闷,合上书本,起身活动身体。因炭火日夜不停燃烧,屋中积了不少火气,令人头晕。她推开窗,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廊下红灯笼安静地亮着,院中白雪铺了一层。
一个小丫头坐在小凳子上,裹着一床厚衾,打盹点头地守夜呢。
她笑了一下,可对着白雪的冷光又笑不出来。
这几日忙着学东西,通晓李恒的坏处。好话歹话说尽,唯独没提的是洞房和生子的问题。大约在顾家人眼里,并不是大问题。可她实在无法突破自己的心里防线,即刻和一个凶名在外的陌生男子睡同一张床。
她咬着手指想了许久,半晌开了窗,艰难地翻出去。
洞房暂时是不想洞的,那就在雪地里冻半宿,先生个病在说。
要李恒不管不顾硬来,便是真畜生;若他还算是个人,不和病人为难,姑且——就多了几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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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出嫁
顾皎吹了小会儿冷风,手足冻得冰凉,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原路返回。幸好那小丫头睡得死沉,没发现。
她躺上床,心里火热,翻来覆去睡不着。
因是在腊月里,距小年只七八天,能隐约听见一些爆竹声。
待到三更时分,梆子响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一睡便如坠火海,浑身灼烫得痛。
顾皎在现代的时候算是个健康宝宝,父亲为了锻炼她的体质,从五岁上开始学习游泳。不论秋冬春夏,一周总会游上两个小时。冬天穿单衣吹会儿风,别说感冒,喷嚏也没一个,再冲个热水澡又活蹦乱跳了。可来了这边,已经开始感觉体力逐渐崩溃。
她煎熬了许久,直到房间里有人走动。
“谁?”额头上一阵冰凉,她立刻开腔。
“是我。”海婆的声音,“你烧得有点厉害,我帮你擦擦身,再喝一碗药。”
顾皎睁开眼睛,房间里燃起许多油灯,照得通明。
海婆穿了件水粉的厚袍子,半坐在床踏板上,用湿布帮她擦洗;一个眼生的小丫头,约莫十岁左右,捧着温水站旁边伺候;另有几个没见过的十四五岁的丫头,在规整房间里日常用的东西。
大红的喜服已经搭在屏风上,缀满珍珠的头冠也在灯下静放辉光。
温夫人担忧地站在屏风边,满脸担忧和不舍。
是了,今儿是正日子,得赶在辰时出大门。
她强撑着起来,“我误吉时了?”
“没,还有会儿。”温夫人安慰道,“箱笼该收的已经收了,你随身用惯的物件也让丫头们打包好;外面的车驾,你二哥在管的,又有李将军的人护卫。全都安排好了,你只管穿衣梳妆。”
海婆扶着她坐好,帮她擦后背,“怎么就烧起来了?”
“昨晚上睡不着,心里燥得慌。我开了会儿窗,贪凉了。”顾皎咬唇,“对不住,我该照顾好自己的。”
她长得幼小,皮肤白,下巴尖,特别是昏黄的灯光一照,显得没精神极了。她眼睛还大,带了几分不好意思,怯生生地看着温夫人,如同驯鹿一般。温夫人立刻就有些受不了了,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站到床边,“我的儿,娘晓得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