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沉渊听这些溢美之词听得烦,他又不稀罕,更不想要这些功劳。
于是他捏了捏流苏,语气不耐:“三句话内,你再不提及重点,便滚。”
顾鹤溪亦不动气,依旧是那派平和儒雅的语气:“我信,人定胜天。”
晏沉渊抬了下眼皮,看着顾鹤溪。
人定胜天,这是第二个说这话的人了。
顾鹤溪倒也没有躲避开晏沉渊的眼神,而是温和地与他对视,眼中的真诚也不作假。
他不是帝王,自不必像顾知雍那样,一边指望着国师为大乾守国脉,一边又恨不得国师对王权俯首帖耳,以彰天威。
除却王族出身,顾鹤溪与一寻常百姓无异,他只是稍微多知道了一些这天下太平如何得来的秘辛,所以他对带来这份太平的人,心怀感激。
今,大厦将倾,天下将乱,他无权要求国师继续为大乾辛劳,但也一如寻常百姓般,盼世道安宁。
故而他说话不卑不亢,真挚诚恳。
但晏沉渊只是荡了下佛钏,闭了眼睛靠回轮椅里,没再对顾鹤溪说一个字。
只要顾鹤溪不以池南音为借口,游说自己看在小姑娘的面子上,救一救这天下,他就懒得杀顾鹤溪。
眼下看来,顾鹤溪倒是很有分寸,比顾知雍那个垃圾强多了。
回府的时候,他远远地就看见池南音在府门口,坐在台阶上,肩上趴着死耗子,正眼巴巴地在那儿等着。
“国师,你回来了?”池南音跑过去,接过展危手中的轮椅,推他入府。
“有事想求我?”晏沉渊笑问。
“没有啊,我今天请了潮生楼的厨子过来,做了银鱼滚粥。他说这个粥最好是银鱼下白粥后,就赶紧起筷,吃起来才最最鲜嫩不过,所以我等你回来一起吃。”池南音叭叭叭地说着这些。
“你真的没事求我?现在不说,等下我可不听了。”晏沉渊道。
“真的没有,你这个人疑心病怎么这么重的!”
池南音抱怨了一声,不就是看你这几天精神不好,想请你吃顿好的嘛,你也想这么多。
晏沉渊偏头看了池南音一会儿,信了。
她眼睛里藏不住事,不会骗人。
进了雁芦阁,池南音给晏沉渊盛了一碗粥,又夹了些小菜,池南音捧着碗问他:“好吃吧?”
晏沉渊送了一勺进口中艰难咽下,点点头。
“今日顾……你姐夫找了我。”晏沉渊搅着碗里的粥,随口道。
“哦,他找你有事么?”
“他想请我,救这天下。”
“……”
池南音噎住,不是,说好的闲云野鹤瑞亲王呢?
不要作死可以吗!
我不想我姐年纪轻轻就当寡妇!
晏沉渊抬眸望着池南音,家常闲话般:“你说,我要不要答应他?”
这种问题你为什么要问得这么风轻云淡?
池南音放下粥碗,拿着汤勺搅着粥,搅啊搅啊搅。
晏沉渊笑问她:“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怎么想的,便怎么说。”
我怎么想的?
大哥,你仿佛是在逗我。
你不是准备搞死狗皇帝搞垮大乾搞风搞雨搞到与全世界为敌么?
而且狗皇帝让你背了那么多黑锅,你也不会突然转型当圣父吧?
我劝你从良有点不现实?
我劝你作恶好像也不对?
我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也想不明白这种过于高深的社会学问题。
我只想做条咸鱼安安心心地混日子,也安安静静地等着系统把我回收。
池南音抿了抿唇,抬头看着晏沉渊:“国师,我们来个约定吧?”
“什么?”
“你我之间,不谈国事,好么?”
晏沉渊听得一笑,点头说:“好。”
“喝粥吧。”池南音笑开来,美滋滋地喝着又鲜又香的银鱼滚粥,这个粥特别像前世池南音吃过的顺德鱼生粥,只是比鱼生粥还要鲜。
她瞧了一眼晏沉渊从碗里挑出来的香菜:“国师,你不爱吃香菜么?”
“很臭。”
“它叫香菜好吗?明明很香的,给我吧,我爱吃。”池南音把碗递过去。
“明明很臭,我要给它改名叫臭菜。”晏沉渊嫌弃地挑了粥里的香菜,丢进池南音碗里。
“你这就是蛮不讲理。”
“我就是理。”
“……国师,你这样是会没朋友的。”
“我不需要。”
“……绝交吧!”
“你试试?”
“不敢不敢,吃饭吃饭。”
池南音简直服了晏沉渊这种“天上地下劳资最大”的性格。
晏沉渊没吃多少,他将佛钏放在腰腹处,咽下又涌到了喉间的腥甜,越来越清晰的沉闷碾骨之痛提醒着他什么。
看着池南音,他突然想,再活久一点。
也不用太久,就,久一点点。
第57章
那原本只是一个很寻常的日子。
天蓝得没有一丝云,之前的积雪在慢慢地融化,饿了一冬松鼠趁着雪停出来觅食,跳跃在枯枝间,搜寻着可以果腹的松子。
池南音去看望了她病愈的姐姐,刻意忽略了她眼中的忧色和不安,只说了许多俏皮的话。
回府的路上,她遇到了顾凌羽,这位二皇子殿下终于不再执着于解救他的白月光了,只是笑着跟她问了好,便策马离去。
池南音觉得这位二皇子看上去成熟了很多,也内敛了很多,成长慢线也是成长线嘛。
她抱着猫儿跟阿雾一路笑闹地回了府,坐在梅园的小亭子里画素描,看了看天色后,又跑去厨房看厨娘婶婶今天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婶婶可喜欢她了,每天换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把她当自己女儿养着一般,今日熬了一锅酸萝卜老鸭汤,香得不得了,她闻着口水都要馋下来了。
池南音等着晏沉渊回来吃饭,并将今日自己新画的素描放在桌上,等着听他夸自己。
可屋内桌上的饭菜热过了一遍又一遍,她肚子饿得咕咕叫,晏沉渊也还没回来。
他怎么还不回来啊,自己都要饿死了,那锅汤真的要香死了,好想一个人先吃。
她内心又涌出了那种跟上次被姜剑望绑架时,一模一样的不安感,心里慌慌的,总觉得要出事。
但她想,这次自己戴着玉骨珠当护身符呢,一键报警爱屁屁相当好用,不慌,稳住!
池南音低头撸着猫儿,跟阿雾说一些有的没的闲话缓解着不安感。
“卧槽!!!”突然阿雾一声尖叫,全身的白毛又炸开。
“干嘛呀你!见鬼了啊!”池南音被它的尖叫声吓到了。
“就是见鬼了啊!!!”阿雾敢保证,刚才它绝对看到了什么东西自池南音身后一掠而过!
那不是鬼是什么!
池南音被之前“鬼打墙”的事儿搞出心理阴影了,面积还挺大,听到阿雾这么说,她咽了咽口水,抱着猫儿站起来,转身望着半空,半空中鬼都没一个。
她把阿雾收进怀里,骂道:“你别吓我啊,你要是敢吓我,我就把你炖了喂猫!”
“你能不能先把姓阉的召唤回来,卧槽好可怕!”阿雾瑟瑟发抖。
池南音刚要抬步躲进屋中去,就看到手腕上的玉骨珠剧烈颤动起来,似要挣脱出去!
……
假如池南音有上帝视角,她会看到,她与晏沉渊一同去过的那些江河湖海,名山大川,那些风水宝地,有九道金光,冲天而起。
或是击穿岩壁,或是挣出深谷,或是碎裂厚雪,或是破开巨浪。
他们直插云宵,似要连通天地,有幸见此神迹者,莫不灵魂发颤,匍匐跪倒。
以酽寒泉为例,那一汪祖母绿色的,不起丝毫涟漪如镜面般的潭水,今夜潭中水竭,金龙出世,咆哮天地!
他们是天地之灵气,是气运之具像,是被晏氏一族拘禁了三百五十余年的龙脉!
今日脱印而出,他们要杀了晏族之人报此滔天血恨!
……
长老院。
明宣帝等人怀着感恩的心站在台阶上,望着台阶之上血池之侧的晏沉渊。
晏沉渊靠在轮椅里,轻轻地捏着佛钏,又取了佛钏上的流苏放进怀中贴身收好。
他的佛钏十三颗玉骨珠分立,绿芒交织,形成一个奇怪的图案,浮在他身前。
那九道金光冲天起时,玉骨珠绿芒也大作,将晏沉渊包裹其中。
他想了想池南音俏生生的小脸,轻笑着阖上双眼。
眉间竖纹如血痕,唇畔浅笑含慈悲,他如佛如仙,似圣似神,独不似凡人。
血池中的那方魂契浮出血水表面,立在他跟前。
晏沉渊伸出修长手指,探入魂契中。
魂契如水,荡开一圈涟漪。
浩浩汤汤,慈悯如梵音的古老咒语,回荡在长老院中——
“献吾之骨,降天定地,献吾之血,饲魂养契,献吾之灵,祭祖祀神。诸世万物,得吾号令,大乾龙脉,定!”
天地崩色,海覆山倾。
林中兽逃散,海中鲸潜底,山间月黯去,银河星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