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从床下的小箱子里取出几块散碎的银子,包好了和张皓文明日要穿的衣服放在一处,嘱咐他道:“皓文呀,明个你和夫子一同去镇上,这银子可要拿好了,千万莫离开夫子身边,你年纪还小,别被坏人拐了去……”
“娘,宝儿知道……”张皓文念了一天的书又练了半晚上的字,此刻已是昏昏欲睡,在李氏淳淳叮嘱声中,他打了两个哈欠,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宝儿的字,真是一日比一日写得更好了,李氏翻看着张皓文那已经写成的厚厚一沓纸,不禁感到一阵欣慰。她脸上淡淡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欣慰,把张皓文练字的那一张张纸都收在了旁边一个木头架子上。
同时,她又瞟了一眼已经所剩无几的纸和墨,回身走到床边,又掏出一小块银子和刚才的碎银放在了一起。
读书确实费钱呀。李氏心中叹了一声,想起如今身在文城镇的丈夫,希望他这一行,能给家里再带回些新的收入吧。
已经熟睡的张皓文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第二天兴高采烈的早早就起来了。昨日韩景春对他们说过,这次他要带四个孩子一起去。包括张皓文和张皓言,还有王老大的一个九岁的孙子,以及另一个七八岁的学童。这几个人都算是开蒙成效不错的,韩景春打算回来给他们单另开辟一个学室,专门讲解四书五经。
张皓方也吵着要去,但韩景春嫌他平素爱惹是生非,让他待在学堂里接着背千家诗,还惹得这张皓方老大一脸不高兴。
这么多人要到镇上,自然得借一辆牛车。过了春种没那么忙了,张家便把自己家的牛借了出来。张传华赶着牛车带着三个孩子到了学堂,就将牛车交给了韩景春。这牛,十一岁的张皓言也能赶了。张皓文坐在车上,听着韩景春重复着说了无数遍的话:“你们几个都是我韩景春的弟子,到了镇子上,千万要懂得礼数,不要大惊小怪,乱喊乱动,给咱们天赐村义学堂丢人。”
“是!夫子!”几个孩子齐声答道。
……
熟悉的潭牛镇,张皓文好久都没来过了。上次离开的时候手里头一回有了那么一笔钱,心中不能说不激动。即使是当时的他也无法想到,一切都进展的如此顺利,这才短短一年的功夫,他已经开了蒙,回去就要读四书五经,在他的科举之路上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一进潭牛镇,他们就直奔镇上的书坊而去。道试在即,镇上的举子们时不时就会聚在书坊门口,看看有没有新出的程文。韩景春带着几个孩子挤进人群中,想找到书坊的掌柜拿几套旧书瞧瞧。
张皓文刚刚站稳,就听一个年纪颇轻,瘦长脸的书生扬着一本书怪声怪气的道:“哎呀,这本程文一篇篇都是些陈词滥调,一本还要卖一钱二分银子,我的文章呀,那可是先生称赞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不知比这些文章强了多少呢。”
他旁边那个书生笑道:“王壮,你自己都名落孙山了,还有脸在这里对人家选的程文评头论足嘛?”
那年轻书生回过头来,一脸讥笑,道:“哼,我不过是一次道试折戟,哪比得上您老先生,回回落败,我若是您呀,早就死了这条心,回家抱孙子去啦。”
听见“回回落败”几个字,韩景春脸上露出了几分惭色,他带着几个孩子加快脚步往里走去,谁知那年轻书生似乎认识韩景春,提高声音道:“咦,这不是韩夫子嘛!弟子有些时日没见过您,听说您不在文城镇上教书了,弟子还以为您高中了呢!”
虽然隔的还有些距离,但以张皓文的目力,他清楚的看见,那年轻书生趁着众人往韩景春这里看来的功夫,把手中程文一卷,塞进了他自己宽大的袖子里。
张皓文摇了摇头,这书生虽然惹人讨厌,但他今天是跟着韩景春来买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张皓文本来不打算管他。谁知这人不仅偷书,还想让韩先生出丑,那张皓文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韩景春轻轻咳了一声,不情愿的转过身去:“王祯,原来是你呀。”
看来,这人是韩景春在文城镇上教书时候的一名弟子。奇怪,别人叫他王壮,怎么韩景春称他王祯呢?张皓文眼看他一边摇摇摆摆的往这边走,一边道:“夫子,这么多年没见,您还是没什么变化。怎么,这几个是您的学生?您如今也不教童生,开始教这些乡下小娃儿开蒙啦?不过也好,您年纪大了,这差事清闲……”
张皓文早就握了块石头在手里,这会儿趁着那书生走近了,毫不犹豫的把石头冲着对方的手腕甩了出去。那书生“嗷”的一声,胳膊一抖,偷的书掉在了地上,人也蹲在地上捂着手腕惨叫起来。
围观的人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顿时有人怒斥道:“王壮,你怎么这么不长进,不好好读书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偷书、又言语侮辱教过你的先生,真是大逆不道呀!”
掌柜的闻声也走了出来:“快滚!你偷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说什么读书人借不算偷,看完再还,从没见你还过一次!”
张皓文一听这话,心里头更加奇怪,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叫做王壮的书生,他倒是长得挺白,一看就没干过什么粗重活儿,长方脸儿,两道淡淡的眉毛,一双眼珠在狭长的眼眶里滴溜乱转,乍一看五官也算端正,但细细一瞧就觉得他贼眉鼠眼的,一副心术不正的模样。
被众人斥责之后,他脸上丝毫没有愧疚的神色,反而斜着眼反驳道:“哼,你们那只眼睛看见我偷书了呀,我又怎么侮辱了他?就凭你们几个,也敢教训起老子来了?乱叫什么王壮?我姓王名祯字永祥,你们都给我瞧着点,将来老子金榜高中,再回来跟你们几个算账!”
他正坐在地上滔滔不绝的说着
,书坊的掌柜却看不下去了,站在铺子门口喝道:“永个头的祥,赶紧滚,年纪轻轻就气死了爹,还不知道悔改!再不走,我叫人报官去了!”
四周围着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张皓文很快就听明白了,原来那王壮是这书生的本名,他爹也是天赐村人,说来凑巧,还是王老三和王总甲的一个堂弟,在家中排行老大,名叫王大牛。
王大牛农闲时在镇上帮工,相中了开杂货铺子陈老头的姑娘,两个人不知怎地好上了,然后就有了王壮。陈老头无奈,不得不收了这个上门女婿,还把杂货铺子给了小夫妻两个经营。谁知道陈老头的姑娘身体弱,生下王壮不久就去世了。姓王的是个白眼狼,对陈老头非打即骂,老头很快也含恨西去,剩下王大牛带着王壮两个过活。
王大牛虽然对陈老头不好,对他这独生儿子王壮却疼爱的很,从小一点活不叫他做,送他去了镇子上韩景春的学堂读书,一心让他考取功名。这王祯的名字就是他嫌自己的名字上不了台面,央求韩景春替他取的。他倒也有几分聪明,二十出头考中了童生,前两年还去琼山考过一次道试,结果灰溜溜的回来了,如今他书懒得读,别的本事也不学一样,只知道骗他爹的钱来吃喝,天道循环,王大牛去年被他这宝贝儿子偷了钱没买成药治病,活活的挨了三天一蹬腿死了。
王大牛一走,王祯更是没人管束,到处偷鸡摸狗,胡混度日。此时张皓文身后,两个隔壁的生意人说道:“这小子倒是命硬,他爹死了以后,据说那热病也传给了他,他也是昏迷了三日,最后愣是熬下来了,不过,从那以后他更讨人嫌,听说现在还欠了一屁股赌债……不说也罢,往后见着他只管拿着笤帚往门外赶就对了!”
这人恐怕来头不小呢,张皓文瞧着坐在地上撒泼打浑的王祯想到。等等,这人是王家的亲戚……按理说王家有人在镇上而且年纪轻轻就中了童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儿,怎么从来没听王老大和王老三在村子里头说过?他直觉事情有些不太对劲,但韩景春已经在招呼着他们往里面去挑选书册去了,他也只能瞟了王祯一眼,随着张皓言一起走了进去。
“程文一时卖得好,长久看却总是不如四书五经呀!”掌柜的把一摞摞有些泛黄的书本搬了出来,“韩夫子您要多少册,我这里倒是可以给您算便宜些。都知道县老爷开口给天赐村排了个先生去,今个一见,您果真是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您这几个学生看着也都很伶俐懂事呢!”
这掌柜的倒是蛮会做生意的嘛,张皓文听着他面不改色的说出这一串称赞的话,把个韩景春说的面色通红,连声道:“哪里哪里,掌柜的您过誉了……”
两人谦让一番,韩景春方才继续问道:“这一套四书,要多少银子?”
“这个嘛,《大学》、《中庸》两册便宜,我算你五十文罢,《论语》这两本都是先前镇上的秀才做了注释的,一本一百二十文不算贵。《孟子》页数多,您也知道,这一本就得三百文了。”
“这……”韩景春暗自算着,张皓文也在心里合计,这么说来,一套四书就得半两银子,确实不便宜,怪不得一般的孩子读不起书呢。当然了,对于现在的他,这半两银子也算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