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把郑太后赶去南宫的时候,小皇帝也病了一场还抓着他的手,小声恳求道:“可以,让太后一直住在南宫吗?”
当时,傅长熹是答应了的。
而如今,南宫里传出来郑太后的死讯,小皇帝显然也是怀疑这可能是傅长熹为了他当初的恳求而下的手。
无论如何,他自小养在郑太后膝下,对这个嫡母虽是畏惧忌惮却也有几分感情,甚至还能记得小时候郑太后将他抱在怀里,一面用那玉白的细指替他理顺一头乱发,一面与先帝说着话;记得郑太后偶尔亲自下厨,做了点心,一边喂先帝,一边喂他;记得郑太后拿着书卷坐在他的榻边,轻声细语的给他念诗和故事,哄他睡觉……
那时候,他是真心拿郑太后做母亲看待的,也是真心想过长大了要孝顺母亲的。
可是,他渐渐大了,也渐渐懂事了,再看郑太后平日里的冷淡,自然也就明白了:他的确不是郑太后的亲子,他的生母早就因为他的出生而被赐死。郑太后那些偶尔的温情,不过是当着先帝的面作出来的。先帝不在时,她甚至都懒得对他笑一笑即使如此,皇帝也依旧还记得那些过往,至少那是他对于家人的大半回忆。哪怕郑太后做了许多他不喜欢的事,他始终没办法对郑太后狠心,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母子之情。
也正因此,比起郑太后的死,皇帝更加无法接受的是:郑太后是因为自己的恳求而死!
这才是令皇帝惊惧晕厥,病倒在榻的最大缘由。
傅长熹自是知道皇帝想要问的事,顿了顿,还是反握住了皇帝那冰凉中犹带着湿汗的手,低声道:“此事与陛下无关。”
皇帝渐渐止住咳嗽,抬眼去看他,犹豫着道:“真的?”
傅长熹:“本王从未骗过陛下。”
皇帝紧蹙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抿了抿唇,喃喃道:“那就好,如此,我也能安心去见父皇了傅长熹安抚似的拍了拍皇帝的瘦削的后背,低声道:“陛下不必担忧,先帝所爱者莫过于陛下。”
皇帝扬起眼睫,抬眼看着傅长熹,眼眸仿佛湿漉漉的,但他说出的话却是干脆而直接的,甚至极难得的用上了“朕”这个自称——他到底是年幼登基,一开始实在是不甚习惯用这个自称,哪怕郑太后几次挑剔,私下里依旧是改不过来的“我”。
如今,他却是看着傅长熹,极认真,极郑重的道:“朕年幼登基,福薄寿短,未有子嗣,只恐后继无人。既今日皇叔与诸位大人都在,正好议一议朕去后,何人可担大位?”
皇帝的声音听上去带着孩童的稚嫩,大病初醒时的虚弱,但也是清楚而明白,如同尖刀一般刺入所有人的耳中。
“陛下啊!”首辅孙启常实在是忍不住,一时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哭着伏到在了地上。
孙启常乃是先帝的帝师,师徒感情极深,当年先帝去时,他亦是如此,伏到在地,痛哭不已。谁知方才几年,竟是又要再经一回这样的折磨!孙启常实是一时没忍住,哭着上来,哽咽道:“老臣得先帝嘱托,却没有照顾好陛下,是老臣失职老臣皇帝却是镇定的看着孙启常,低声道:“您言重了,朕年幼无知,这几年也是多亏首辅于内阁理事,方才能无后顾之忧。如今,天不假年,还请首辅以国事为重,勿要悲痛。”
孙启常擦着眼泪,心里越发难受:这是先帝的独子,年纪虽小却也如先帝一般的聪慧明理,倘若再有几年,等他大些了必是英明之君。怎么,怎么就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呢?
君臣之间一时更添几分悲痛。
好在,正如皇帝说的“国事为重”,擦完了眼泪,孙启常还是要问:“不知陛下属意何人?”
皇帝却是抬眼去看傅长熹,认真道:“皇叔以为呢?”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这件事上,傅长熹的意见确实是压倒性的重要——倘他毛遂自荐,在场所有人几乎拿不出理由来反驳。
论亲,傅长熹是孝宗皇帝最钟爱的幼子,屡有传位之意。
论功,傅长熹在北疆多年,屡有战功,天下皆知。
哪怕是孙启常这首辅也寻不出理由挑刺。
然而,傅长熹的话却是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料:“宗室诸多子弟,本王看过大半,唯年嘉龙章凤姿,才干卓越,堪当大任。从辈分论,他是孝宗皇帝的长孙,也是陛下堂兄,承继帝位亦是理所应当。”
比起摄政王自己上位,几位阁老自然更加倾向于傅年嘉——至少,傅年嘉是远没有摄政王的强势的。
所以,傅长熹这话一出口,孙启常做首辅的呆了呆,随即便反应过来:“燕王世子确是合适。”
皇帝却没有立时应下,而是转目去看傅长熹,认真道:“朕以为,皇叔更加合适?”
傅长熹握住皇帝的小手,笑着道:“陛下,我已将至而立,今已行路过半,如今半道改辙,实是不好。只恐要引孝宗皇帝与先帝地下发笑傅长熹这话说的含蓄,意思却是极明白的:我都快三十了,半辈子都快过去了,之前一直在北疆打仗,现在忽然给我换个位置做皇帝,只怕是不太好。要是叫地下的孝宗皇帝与先帝知道了,肯定要笑我的——当初还拒绝的斩钉截铁,结果临到头居然还吃回头草。
皇帝显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也没有劝,只是道:“皇叔的话也有道理。”
于是,坐在一边旁听的燕王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眼角的泪珠子都擦干净,就听到不远处的几个人已经讨论起若是傅年嘉究竟要以何种身份承继大位——是孝宗之孙还是先帝之子——要不要先将傅年嘉过继到先帝名下。
燕王一脸懵逼虽然我的确没有存在感,也插不上话,但是你们要过继我儿子,是不是该问我一声啊?
乾元宫这一议论,几乎是从天亮说到了天黑。
好容易才说定了大半,皇帝已是疲倦交加,重又昏睡了过去。
傅长熹问过安太医,知道皇帝今晚大约是没有问题,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决定在宫里多留一日——按着安太医的话,统共也就剩下这么一两日了,这种时候,肯定还是要留在宫里的。
几位阁老自然也不肯走,也要留下,顺道还把傅年嘉也给拉下来了。
弄得燕王很是尴尬——他是很想上山去接着炼丹,但是儿子都被留下来了,他做爹的不陪一陪仿佛也不好,只得跟着留下了。
傅长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叫人收拾出了可以供人休息的偏殿,自己先拉着甄停云过去了。
大约是对着甄停云,傅长熹倒是没有紧绷着脸,眉梢微松,脸色也缓了缓。
只是,在甄停云看来,他也是脸色苍白,面有倦色,心里很是担心。但是,甄停云也知道情况,这种时候自然不会多嘴去问那些国事,反到是拉着傅长熹的手在临窗的小榻上坐下,关切的轻声问道:“晚膳用了没有?”
这话其实就是没话找话——虽然甄停云之前是在偏殿等着,但是宫人们有没有送饭进去,她还是知道的。这些人明显就是守在里头,又是商量又是吵架的折腾了不少时间,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果然,听她这般问,傅长熹微微摇头。
甄停云迟疑片刻,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声道:“那,我叫人端些东西来?”
傅长熹眉心微蹙,只是道:“不必了,我也没什么胃口。”
甄停云却是伸手揪他的袖子,哼哼着道:“你没胃口就算了……就不问问我吃了没?”
傅长熹心里正存着事,听到这话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转目去看甄停云,连忙道:“你吃了没?”
甄停云嘟了嘟嘴,扭过头不理他。
傅长熹也顾不得心里那些事,立时便唤了人来,吩咐人准备晚膳,又道:“几位阁老那里也送些去,他们年纪都大了,如今又是这个时候,送些热粥米过去便是了,别弄那些油腻、不易克化的。”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把人饿出好歹,或是吃出个好歹。
宫人仔细的应了。
等人退下了,傅长熹方才拉着人坐到自己怀里,伸手在她鬓角摩挲着,不免低声嗔怪:“我在正殿那会儿顾不上吃晚膳,你自己怎么就不注意下——你这个年纪,还正长个子呢,这样又是熬夜,又是饿肚子的,长不高怎么办?”
甄停云仰头看他,小声道:“你担心国事,我担心你,可不就是没胃口吃不下?”
傅长熹被她这甜言蜜语说的心头一甜,不禁又抵着下头,在她发顶吻了吻,温声道:“好,我陪你一起吃。”
甄停云往他怀里蹭了蹭,睁大杏眸,扬起下巴:“那你喂我?”
傅长熹被她蹭的有点儿手痒心痒的,真是很想把她当做北疆王府后院的那条银狐狸,使劲的薅一把毛。
两人这般说了一会儿话,傅长熹虽满腹心事但怀里抱着个甄停云,甄停云又是拉着他叽叽喳喳的说着话,他实在是愁不起来。
等到宫人端了御膳房的粥点上来。
傅长熹便亲自端了碗鱼片粥,拿汤匙舀了一勺子,递到甄停云的嘴边。
甄停云眼睫微垂,红唇跟着张了张,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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