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年纪大了,连着讲了一个时辰的经,难免有些体力不支。从蒲团上起身时,还是一直默默立在他身后的僧人上前扶了一把,才得以顺利站起。
那僧人一身黄色僧袍,身披红色袈裟,颈间挂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那串佛珠颗颗圆润光滑,表面上似裹着层古董才有的包浆,叫人一望便知这佛珠一定时常被主人捻摩。
妙芜低声道:“这个就是那位怀慈和尚。”
谢谨和谢荀对视一眼,道:“按计划行事?”
谢荀点头:“按计划行事。”
三人便分散开来。妙芜和谢荀一起,暗中跟着那怀慈和尚回了僧房。两人蹲在他僧房屋顶,揭开一片瓦片,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这怀慈和尚回房之后,按照惯例打坐念经,做完晚课,才熄灯睡去。
过得片刻,听闻他呼吸渐沉,谢荀一扬袖袍,三只黄色的小蝴蝶从袍口飞出,在空中蹁跹飞舞一阵,其中一只蝴蝶便钻过屋顶开出来的小洞,轻盈地飞落在僧人眉心。
僧人皱了皱眉,没醒。
妙芜同谢荀一般,伸出左手,让蝴蝶落在指间,同时右手结印,心中默念:“庄生晓梦迷蝴蝶。”
指尖上的蝴蝶拍了拍翅膀,无数金粉一般的光点自它翅膀下流泻而出,静静地漂浮在夜色中。
那一霎间,妙芜觉得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往下拉,身子骤然下堕,再回神时,已陷入对方的梦境之中。
只闻得一个傲慢阴冷的声音道:“人,找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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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狐少年
入梦的感觉十分玄妙, 妙芜觉得自己的神识分散在梦境的各个角落,却又能按照心意随时合拢。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她便将神识凝聚起来, 闻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男子坐在卷棚里, 手边的桌面上放着一盘水煮开口栗子,而他说话时眼睫低垂,正旁若无人地在剥栗子。
男子模样清隽, 只是太过清瘦, 瘦到双颊微微内凹,有些骨立形销之感。他眉心处有一点红色印记, 远看像是朱砂所点, 近看却又似发现那印记像颗生长在皮肤上的痣,深入肌肤骨髓。
卷棚外的地上跪着几个人。
其中一人反别着一个少年的右手,将他整个人半压到地上。
那少年一身白色道袍, 腰束金带,道袍袖口、领口还有双肩肩线上均以金线密密地绣满金色的云雷纹。
白袍金带云雷纹……
这是碧游观弟子的装束!
少年俯身时,一枚白色玉牌自他怀中滑落出来——
那玉牌乃是两枚玉环相勾相嵌而成,外面的玉环成方形,里面的玉环成圆形。
妙芜不识得这枚玉牌,但谢荀在看到那枚玉牌的瞬间, 不由得瞳眸微缩。
那是碧游观的观主信物“天地方圆”,只有下任观主候选人才有资格佩戴。
看那少年年纪轻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竟然已被拔擢为下任观主候选了吗?
可是, 若碧游观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位惊艳绝才的人物,他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呢?
少年左袖空荡荡,袖上沾满大片血污,夜风吹来,那袖子便紧紧贴在他左臂上,显露出袖中的形状。妙芜发现他的左臂似乎自手肘下半截就没有了。
难道这少年的左臂,自肘部以下都被人砍掉了吗?
妙芜心中发寒。
少年被人压在地上,冷笑连连,可能是因为刚刚受了重伤,说话时声气不足,显得极为虚弱。
“萧恨春,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我碧游观之人,是绝对不会向你这个魔头低头的!”
萧恨春?
妙芜一时几乎快反应不过来。因为平时即便是有人提起二十年前搅乱仙门的那个人,也多半是以“萧氏魔头”代称,少有人会提及那人的名讳。
妙芜的神识不由得又落在卷棚中安坐的青年身上。
说实话,他除了瘦得吓人,外加气质略有些阴沉之外,看着倒真不像是个能搅起腥风血雨的大魔头。
萧恨春慢慢地剥完一颗栗子,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枚黄色的果实,站起身,从卷棚里走出来,走到少年身前蹲下,将那枚栗子递到少年眼下。
他一手撑着脸,指尖在脸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慢悠悠地开口:“二十年前,河西闹灾荒,无数灾民南迁涌入金陵,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金陵来。那个时候我就想,为什么金陵城里那么多富人,餐餐食肉,夜夜笙歌,可这些人哪怕把潲水倒了喂猪,也不肯施舍给我一点。”
“还有那些所谓的仙门之人,永远衣衫洁净,目下无尘,打着救济灾民的幌子把灾民里那些适合修炼的孩子都挑走,而那些没有天分的普通人依旧只能像摊烂泥一样过活。”
少年抬头看他,眼中迸射出愤恨的目光。
萧恨春偏了偏头,清瘦的脸上竟露出一个孩童般无辜无害的笑来。
“别这样看我。要是那个时候那些仙门之人把我带走了,可能今天就不会有我这样一个魔头现世了。不过,谁知道呢?也有可能我的本质就是坏到骨子里头无可救药。”
“饿吗?”他突然轻轻地问道。
少年眼中流露出一丝迷惑,未及说话,萧恨春便单手钳住他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将那枚剥好的栗子强行塞入他口中。
少年挣扎起来,可他身负重伤,根本抵抗不了。
等到萧恨春松手,他才狼狈地咳嗽着,把那枚栗子吐出来。
“萧恨春!”少年声嘶力竭,“你这个疯子!你杀了我!杀了我!我们碧游之人死也不受你折辱!”
萧恨春轻拂袖袍站起来,笑道:“杀你?我怎会杀你?萧氏族人本已伶仃无几,死一个,少一个。”
少年停下挣扎,睁大眼睛,稍稍愣了下神,继而又猛烈地挣扎起来。
押着他的人强迫他站起来。
萧恨春微笑着,抬手拂过他眉心,拇指在他眉心间重重地摁了一下。
像是突然触动了什么,少年俊秀的面庞慢慢变得狰狞扭曲起来。押着他的人放开手,少年便倒在地上,惨叫打滚,似乎极为痛苦。
慢慢地,他的面貌发生了变化。
发冠跌落,松散的发间冒出两只黑色的尖耳,像是狐狸的耳朵,口中亦冒出兽类才有的尖牙。少年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湿透重衫。
萧恨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他轻声呢喃:“居然是血统最为纯粹的天狐血脉,难怪有此少年英才,卓绝天赋。”
“天狐血脉啊……”他仰首叹息,眸光倏然变得狠厉,“既如此,你的金丹,我是更留不得了。”
言闭,突然俯下身去,伸手按在少年丹田之处,微一用力,一阵耀目的金光自他掌下漫出。
“啊!”
少年惨叫,几乎咬碎银牙。
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终于弱了下去,少年仰面躺在地上,眼珠一动不动,似乎只有一片死灰。
萧恨春以指代笔,虚空画符,金色的光点跟随他指尖移动,在空气中组成一个篆体的“役”字来。他屈指一点,那“役”字轻飘飘浮起,飘到少年身上,化为金色流光,倏然钻入他眉心。
“吾为主,汝为仆。此契既成,世代不更。”
“徐尹,出来吧,把他带下去,让钿儿照顾他。”
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暗处走出来。借着月光,妙芜凝聚神识,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正是年轻版的怀慈和尚。此时的他眉目间戾气甚重,不似当和尚时慈眉善目,如同佛陀再世。
少年听到“徐尹”这个名字,黑色的眼珠转了转,似乎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在看清徐尹的脸时,目中流露出凄恻的自嘲。
“原来是你……”
他惨笑,“我把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徐尹避而不答,看也不敢看少年一眼,只吩咐左右抬来担架,把少年搬上担架。
“哈哈哈,”少年像疯了一样笑着,“我真是有眼无珠,我真是有眼无珠……我要这双眼睛还有何用?!”
被放到担架上的少年忽然暴起,二指径直插向自己双目。
可惜在堪堪碰到眼睫之时,旁边便伸过一只手来,拢住他两根手指,狠狠向上一拗,竟是当场将他两根手指折断。
少年闷哼一声,连番折磨,他终于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直接痛昏过去。
妙芜一边看,一边觉得胆寒。
这萧恨春的手段,也太狠了。
先是告诉这碧游观的少年,他是天狐,是半妖,接着便直接动手废去了少年的金丹,把对方变成废人。
修行不易,十几载年岁的苦修,全在他那一掌中付诸流水。
谢荀更是看得暴怒,如果不是因为这是梦境,他势必要冲出去拯救这位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