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铜筋铁骨的僧兵最先发现了他,刚要出声向同伴示警,便觉颈间一凉,接着鲜血溅到车帘上,将青色的车帘染得一片血红。
枉费他苦修了一身铜筋铁骨,可在这少年剑下,竟是没有半分抵御之力。
在风雪亭外,谢荀尚有一丝理智,能够压抑下满腔杀戮之意,然而经过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追击,到得此刻,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真傻。
什么远走天涯,不再入世,通通不过是些幼稚可笑的念想罢了。
难道他龟缩在乡野间,从此只当世上不再有他这号人,仙门中那些人便真的愿意放过他吗?
人一日为鱼肉,终生为鱼肉。
他想活,他想保护好心爱之人,就得做那把斩杀鱼肉的刀!
夜,不知什么时候又黑了。
谢荀提着剑,木然地踏过满地尸体,掀开车帘。
车厢中,静静地躺着一口黑色的棺材。
谢荀呼吸一滞,双目愈加殷红,他几乎是有些急切而无措地半跪在棺材旁,伸手推开棺盖。
棺材中,有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躺在那里,腕上戴着一道蓝光盈盈的剑镯,手臂的断口发黑,血迹已经凝结。
谢荀喉间发出一声悲鸣,颤抖地用双手捧起那只断臂,抱在胸前,压抑地,无助地呜咽出声。
“……阿……芜……”
他低下头,几乎不敢去细看那只断臂,不敢想象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还是咬着牙,逼迫自己去看,这一看,他的脸色慢慢地冷了下来,眸间红光闪烁不定。
片刻之后,他手掐剑诀,剑镯化为一点蓝光没入他袖间。
他抬手将那断臂丢出车外,纵身跳下,翻身上马,打道向东北而行。
那断臂与阿芜的手确有几分相像,第一眼差点将他骗了过去,可再细看,他便发现不同了。阿芜的手指要更细一些,指尖也更圆润。
谢荀策马走了一阵,忽又调转马头,回到皇觉寺外。
凄清的月光下,尸体遍地,尸体中间,却有一座朱红色的庙门一动不动地悬浮在那里,风吹得檐下的红灯笼来回乱晃,红色的灯光如水中荇草一样摇摆。
谢荀取出那枚兽牙钥匙,握在手中,翻身下马,坚定地朝狐仙庙走去。
兽牙没入锁眼,古旧的庙门应声而开。
谢荀跨过门槛,庙门便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合上。
他心无旁骛,一直向里走,直到走到那座天狐祠前,才终于停下脚步。
风吹得天狐祠四周的荒草哗啦啦作响,草丛中不时飞出蓝色的光点,衬得这凄凉的夜景美如梦幻。
谢荀拜倒在天狐祠的狐仙像前,双手撑住地面,垂下头颅,一字一句诵念出结契的誓词。
这结契之法是他无意间所得,不知真假。
但现在,他比任何人都渴切狐仙庙的力量。
“晚辈谢氏琢玉,今日在此,与诸位天狐先辈之灵结契。”
“愿以此身此魂,奉为牺牲,甘受万千阴灵吞噬之痛……”
轰隆——
一道巨龙般的白电撕裂天幕,将这小小庙宇,方寸之地映照得恍如白昼。
无数白色的阴魂从地下钻出,拥簇在天狐祠周围,在他周围不断地游来荡去,如同伺机而动的食人鱼。
“六道业火焚烧之苦……”
呼啦——
地上忽然冒出无数红莲一般的细小火舌,火舌跃动,将谢荀包裹起来,不断地舔.舐着他的手足。
谢荀的双手倏然紧握成拳,额上汗水涔涔而下,他忍受着这业火噬心的痛苦,继续诵念:“愿以此身此魂,永坠无间——”
红色的业火一下高高升起,漫过少年的头顶,将他整个人完全吞没了。
业火加身之时,谢荀如坠梦间,在那梦中,恍然见到十几世的光阴一闪而过,每一世,他都在绝望地寻找着什么。
然而那逝去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算2更合一吧。
所以今天兄长黑化了吗?
答:某种程度上算黑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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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一生
这是位于金陵白门桥附近的洛家宅邸。
宅子西边有一处小院, 院中清溪环绕,游廊迂回,粉色的垂丝海棠盛放。
忽地, 游廊上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几名洛家弟子的阻拦声。
“谢二当家,谢二当家,我们家主有命, 任何人在金陵大会会审之前, 都不得见……”
谢泫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阻拦他的几个洛家弟子。他神色谦谦, 然而这几个弟子不知怎么地, 一对上他的眼神,声音就不自觉地小下去。
谢泫笑道:“金陵洛家好大架势,不声不响抓了姑苏谢家的人, 说不准见就不准见?”
几个小弟子讷讷不语,不知该作何应答。
谢泫一震衣袖,无形的劲气荡出,将几个小弟子强势推开。
“回去禀报你们家主,若再要阻拦,叫他自己亲自来!”
几个小弟子面面相觑, 不多时匆匆而走,找此间主管禀告此事去了。
谢泫走到尽头的屋子前,揭下封屋所用的符箓弃掷于地,伸手推开槅扇。
他站在门槛外, 抬眸朝屋内望去,只见里头光线昏暗,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只锁妖笼,一个身姿单薄的少女低头坐在里头,听到开门的响动,立刻抬起头,有一霎间,眼中释放出晶亮的神采。
二人目光相接,少女眼中的星芒渐渐淡去,变得目光躲闪,最后慢慢低下头去,不敢再与他对视。
阳光从槅扇的镂空处漏进来,落在少女清瘦苍白的面靥上,看得谢泫心中一痛。
这小姑娘平日里总透出一股子狡黠机灵,自有一股不带矫饰的娇憨,然而他现在在她身上只能看到憔悴。
谢泫胸中有万千心绪,皆复杂难以言表。
二人就这样遥遥相对,过得许久,谢泫终于开口,涩声问道:“我有话要问你,你可能如实相告?”
妙芜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您不用问心咒,不怕我说谎?”
谢泫问道:“那你会对我说谎吗?”
妙芜摇了摇头,“我哪里还有脸再骗您。”
谢泫只觉眼睛酸涩,他骤然转身,用力眨了眨眼睛,稳住声音问道:“你为何要夺舍我的阿芜?”
“此事非是出自我的本意。”
对于系统而言,所谓的“夺舍”,不过是他们给穿书者的神魂安排了一个载体,一个处于剧情线内的已有身份。
然而对于这个世界的人而言,“夺舍”就是夺舍。
“你在此,我的阿芜呢?”
妙芜摸着手腕,那里空荡荡的,在来金陵途中,他们趁机剥下她的剑镯。妙芜虽不知道他们拿剑镯去做什么,心中却能猜到,必然和谢荀有关。
“七年前她误入帝王墓,被罗刹附体,罗刹虽被封印,却还是一步步将她的神魂吞噬了。现如今,我也不知她是否还活着。”
饶是此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谢泫听到这个回答,仍然感到天旋地转,两耳轰鸣,两行热泪涌流而出。
“徐家家主和云冲道君的死当真不是你所为?”
“那日在太极观中,洛小家主已用问心琴审过。我之所言,句句属实。”
谢泫微微抬头,看着刺目的阳光,任清风吹干面上的泪痕。
“明日金陵大会会审,我会力保将你带回谢家。阿芜究竟是生是死,我总要弄个明白。”
谢泫回首,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妙芜,说道:“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妙芜怔了一下,双睫微颤,过了会,轻声道:“我姓周,名……妙芜。”
谢泫听了这个回答,忍不住倒退一步,勉强稳住身形。
她也叫妙芜?!
这世上,竟是有这样的巧合?
谢泫离去后,妙芜双肩微塌,整个人贴住墙壁,慢慢滑坐于地。
她和谢荀一别七日,几乎不敢去想象谢荀心中该何等焦灼。、
而她最怕的,是谢荀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抑或是明知仙门各家在金陵城中布下天罗地网,还是执意孤身来闯。
为了防止她逃走,洛家不仅封了她的灵力,设下法阵困她,还在每日饭食中加入酥软筋骨的迷药。
这洛家防她,还真是防得滴水不漏。看来她的本命符的确叫他们颇为忌惮。
妙芜心中一哂,闭上双眼,神识慢慢沉静下来,神识又重新沉入神府。
洛家人以为封住她的灵力,便能阻止她使出本命符,却忘了她体内还有一只罗刹。
自那日在蛊王谷中与云冲道君大战之后,罗刹便奉她为主。虽然妙芜觉得它并非全心顺服,但至少这几日她进入神府,这罗刹都显得十分乖顺,甚至在她询问小妙芜是否尚在人世时,还会放出一点残存的意识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