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琬闻声看过去。
那人当是在下雪前倒下的,身上被匀称地覆着一层雪,露出的少量黑色衣料容易被人认成是土或是石的颜色。
等她们把雪扫开,把他翻过身来,才看清楚,这是一个穿着黑色宽大袍子的人。他头的不远处,还有一顶尖笠被山竹刨了出来,脚上的一双木屐鞋格外打眼。
宓琬认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不过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人,是杜曼如身边的东夷浪人,荒川藤伊。
不过,李潼潼的动作比她快。她还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李潼潼就已经将救命的药丸塞进了荒川藤伊的嘴里,又给他包扎起了伤口。
宓琬目光微微闪了一下,提着刀走到他们面前,没有阻止李潼潼,而是问道:“他的伤怎么样?还有救吗?”
李潼潼语气骄傲而轻快,“幸好遇到的是我,这是我前段时间才配制出来的新药,专治外伤。不消半个时辰,他就会醒了。”
荒川藤伊的身体比常人要好很多,恢复也较常人快,不到一刻钟,便醒了。
他冷漠的目光锐利如刀,猛然坐起,死死地盯着宓琬。
宓琬轻笑一声,“想杀我?这回怕是不行了。你的武器,在我的手里。而且,你的命,是我们救的。据我所知,你为杜曼如卖命,也不过是因为她救过你的性命。”
荒川藤伊闻言,目光陡然大变。
李潼潼瞪大了眼,她又救错了人?!不过看宓琬给了个让她安心的手势,咬着唇在一边没说话。
香雪这下惊得不轻。她只以为杜曼如和两个姨娘只在后宅里为难宓琬,哪里会想到连杀手都派出来了。
西罗更是被吓得白了脸。
宓琬却是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将刀插到脚边,蹲身平视荒川藤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荒川藤伊知道自己的伤有多严重。
杜曼如被一群妾室的手段折磨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连她生的孩子,也被转到了别人膝下养着。淮阳王让司空复将她送到淮阳来养着,可是自司空复将她送来之后,便再也没管过她,府里的下人也怠慢她。
看着她身体一日弱过一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便已经有了白发。荒川藤伊心急如焚。
听说这里长了一株难见的药材,等到雪日开花时采来入药对杜曼如的病能有良效。他便在这里守了几天。
眼见那药要开花了,却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力气大得惊人,速度也快得惊人,抢了他的刀便往他身上砍,他匆忙之间,只握住连着刀柄的那侧刀身,右手血肉模糊。最后还是被那小孩将刀刺进了他的胸腔,又将刀拔出。
他听到了孩子单纯却又狰狞的笑声,既而失去了意识。
那伤虽然没直接刺入他的心脏,却也离得不远了,倒在雪地里无人相问,他自知自己是要没了性命的。眼下,除了手上的伤之外,胸膛上并没有伤口,但是被刀刺破的衣服裂口还在。他想要采摘的药,没了踪影。
他跪坐在雪地里,对宓琬等人道:“请你们,救救她!只要你们治好她。我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情。”
宓琬扬了扬眉,“同样是救了你的人,你为何给的待遇不同?”
荒川藤伊抿了一下唇,“不一样。”
宓琬了然了。曾经以为荒川藤伊只是为了报恩,现在看来,报恩不过是个幌子。
“若治好她,她又要让你来杀我呢?”
李潼潼听到这里,立时拒绝,“不治!”
脆生生的声音里带着愤怒,“要早知道你是曾经要杀阿琬的人,我连你都不会救。好辛苦做出来的救命药,给我天德的将士多好?竟然被我浪费在一个敌人身上!”
她想到自己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顿时气得要哭了。
宓琬安抚她道:“是我未说。潼潼,这事不怪你。”
李潼潼反倒更难过了,“你从来都不会怪我!”在平城的时候,还为她遮掩。
荒川藤伊垂着头,一副认错的样子,语气强势而坚定,“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换她的。我死了。她就不会再让我来杀你。”
“……”李潼潼差点涌出来的泪水瞬间倒了回去。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荒川藤伊,这人不会是傻的吧?
宓琬:“……你这般为她,她心里却从未有过你,值得吗?”
宓琬问出这一句话,突然想到,自己最想问乌尔扎这句话,却害怕乌尔扎难过,而从来不曾提及。
荒川藤伊道:“我自己的选择,没有值不值得。”
“我不要你的性命,要你从此听命于我呢?”宓琬见他错愕抬眼看向自己,眸中神色变换,似要拒绝,又道,“我不要你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你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但从此只能听我的命令行事。”
“若你让我杀她……”
“要杀她,现在又何必救她?”宓琬嗤笑着,“你不急着回答我,等救了她,你再告诉我答案。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她的确得了不治之症,我们无能为力,你也从此不得再做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事。”
荒川藤伊想了想便答应了。他觉得若是杜曼如死了,也不会再有人让他去做那样的事。最要紧的是,他相信,能将他救活的人,一定有能力治好杜曼如的。
宓琬等人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有李潼潼一脸诧异地打量着他。
分明只有手上的伤口,怎么会好似受了很重的外伤似的?
至于荒川藤伊所说的那个药,她在周围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想必纵是有,也已经被别的人采摘了去。只是,她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是个五岁的孩子所为。
山竹“喵”了一声:猫也不相信!
……*……
杜曼如的身体,比宓琬等人以为的还要严重。
为了不刺激杜曼如,宓琬没有进屋,而是由西罗随着李潼潼进去诊治。
见李潼潼出来,面色凝重,上前问她病情。
李潼潼摇了摇头,“她身上的病,我能治,可她得得最重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她什么也不肯说,我无能为力了。”
作为一个医者,最难过的,便是遇到这种无能为能的时候,好似自己一身所学,无处着力。
宓琬沉默了一瞬,看向跟出来的荒川藤伊,“她的心病,是什么?”
第122章
荒川藤伊垂头不语。
宓琬又道:“你若是不知,便将她这几年的经历说出来,找不到她的心病,如何对症下药?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荒川藤伊想了想,道:“是郭英。”
“嗯?!”宓琬横眼扫向他,“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荒川藤伊:“他对她说了什么,她便早产了。然后越来越不好。”
李潼潼在一旁也道:“她的病,确实是产后郁结所致。”
宓琬:“郭英和她说什么的时候,还有谁在?”
荒川藤伊摇头,“只有她听到了。”
宓琬也摇头,“郭英对她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还有什么,你都说出来。”
在宓琬等人的坚持下,荒川藤伊把杜曼如这几年的经历说了一遍。
宓琬思量了一下,“说到底,她的心病,在孩子身上。她是一个母亲,却不能将自己的孩子养在身边,到了这里,就更加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这种情况,与当初的渠宁阏氏有点相似。
但渠宁阏氏能悄悄地看到自己的孩子,看到他的成长,还能偶尔参与他的成长。
荒川藤伊眼睛一亮,“我知道了。”
他对宓琬等人鞠了一个躬,快速离去。
李潼潼等人呆立着看他转眼间便翻墙而出,“他知道什么了?”
宓琬也呆了一下,而后道:“由他去吧。”她的目的只是要少个敌人。于是又问:“你可要给她留下药方?”
“已经留了。不过,我也收了她不少费用。”李潼潼吐了吐舌头,“阿琬,她是不是个坏人?”
宓琬扬了扬眉,“怎么这么问?”
“二少不是坏人,可是二少刺激得她早产,那她就是坏人。”李潼潼回答得一本正经。
宓琬哑然失笑。李潼潼的好坏定义,永远都是这么简单的。
“其实,当时并不是她推我下水的,只是,她身为主母,因她暗示、纵容和推波助澜,那两个人才会将我推下水,所以,我心里最恨的是她。而她心里也是要我的性命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我逃到平城之后,还派浪人去杀我。如今,她可恨,亦可怜,我却不同情她。只是因为见着她这般可怜的模样,感觉她受到了报应,没那般恨她了。”可她若是一个纯粹的坏人,当初又为什么会救荒川藤伊于微末呢?
大抵,这世间真正纯粹的坏人也是少见的吧。
李潼潼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大抵想不明白好人与坏人之间的区分了,便转了话题,“我们要在这里等他吗?”
宓琬摇头,“不等。”
……*……
这一~夜,她们宿在她们初见的宅子里。宓琬发现自己处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听到孩子呜咽的哭声。身体下意识地靠近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