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飞白下了地牢。
暗道两边点着昏黄的烛火,尽头处,立着一道红影。在距离红影几步远的时候,段飞白停下脚步,沉声道:“姑姑找我何事?”
段红樱转身,指着暗道尽头的一间牢房内,说:“你看他是谁。”
段飞白抬头望去,只见牢房内的木架子上锁着一人,那是名少年,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四肢被铁链缠住,紧紧捆缚在架子上。
少年陷入昏迷状态,头颅低垂,垂泻下来的发丝遮去大半的面容。
段飞白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疑惑道:“他是……”
段红樱丢给他一块巴掌大的金牌,段飞白将金牌握在手里,定睛一看,隐藏在鬼面具下方的脸上腾起一丝震惊之色:“镇南王世子?!姑姑怎将他擒了过来?”
“他误打误撞,陷入我布下的迷踪阵。原本只以为是个普通少年,没想到是镇南王府里出来的,如今,留着他不是,杀了他也不是,可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这少年是镇南王世子,若折在人偶山庄,得罪镇南王,朝廷大军杀过来,任段红樱武功盖世,也不是千军万马的对手。
“镇南王世子不能杀,但也不能放,先关着他,我自有用处。”段飞白说完这句话,离开了地牢。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段飞白将屋子里的蜡烛都点亮,关好门窗后,取下鬼面具,放在桌子上。
桌上还有昨日未饮完的酒。
段飞白拎起银壶,倒了一杯,对着残烛自斟自饮。
苍鹭说的没错,陶靖衣死后,他沉迷鬼神之说,招揽了不少方士,期望能寻回她的魂魄,再叫她借尸还魂一次。只是,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莫说她的魂魄,便是得她入梦一回,也成了奢望。
招魂失败后,他意志消沉,常常借酒浇愁,只盼着能大醉一场,得她垂怜,再见他一面……
这酒入口甘冽,后劲却极大。才不过饮了半壶,脑海中隐隐有晕眩之意。
段飞白沉沉地望了一眼跳动的烛火,那烛火幽幽的一簇,映在他眼底,渐渐晕作无边的红光。
那是龙凤红烛透出来的光芒。
耳畔似有嘈杂的鞭炮声响起,段飞白垂眸,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一根红绸,红绸的尽头牵着一人。
那人身形窈窕,披着大红色的锦绣嫁衣,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立在烛光里。红绸的另一端被她握在手中,她的手是素白的,那素白被红绸一衬,更加白得晃眼。
段飞白一阵恍惚,不知眼前此景是梦是真,再次定睛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玉如意,而他的新娘子坐在床畔,低眉垂首,正在等着他掀盖头。
段飞白用玉如意挑起红盖头,盖头下的少女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脸颊美丽却苍白,双唇抖动着,满面痛苦之色地说道:“飞白哥哥,为什么……为什么杀我……”
段飞白这才发现,她的心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银色的匕首,那匕首深入她的心脏,不断有血色漫开,染着她鲜红的嫁衣。
不多时,她的身下便是一片血泊。
少女坐在血泊里,抬起手,伸向他,声音微弱地说道:“夫君,好痛,救我。”
他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一阵凛冽的山风迎面扑来,刀一般割裂着他的面颊,少女的身影化作一个小点,坠入那无边的黑暗深渊中。他伸出去的手,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名黑衣人站在月色下,冷冷地望着。
“你是谁?”段飞白沉声道。
黑衣人只是冷声笑着。
段飞白朝他攻了过去,他手中一把软剑,像一条无骨的毒蛇,在黑衣人的身上割裂出无数伤口。
黑衣人从头到尾都在冷笑。
“你到底是谁?!”段飞白大怒,飞扑过去,伸手去揭他的面巾。
这一回,他终于扯下了黑衣人的面巾。藏在面巾下方的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那张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风临止……”段飞白低声喃喃,猛地睁开眼睛。
跌入眼帘的是跳动的烛火,蜡烛已经燃烧了一大截,桌面上堆满蜡泪。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剩下的半壶酒尽数进了他的腹中。
段飞白揉了揉眉心,原来他醉意上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
“尸体一直用药物保存着,完好无损,不知主人为何突然想起检查这具尸体?”苍鹭打开棺木,斗胆问了一句。
半年前,新夫人和黑衣杀手俱掉下了悬崖,新夫人的身体不幸遭狼群啃食,只剩下一堆白骨。黑衣杀手因掉落的地点不同,躲过了这一劫。
当日,苍鹭仅凭着黑衣杀手身上的木牌,便断定他是幽冥组织的杀手。但此事疑点颇多,段飞白叫人保存下他的尸体。
这半年来,段飞白多次怀疑过黑衣杀手的身份。苍鹭也暗中查探过,得到的消息是,半年前,的确有人向幽冥买/凶杀人。
值得注意的是,杀手刺杀失败后,买主撤回了追杀令,非但没有追回定金,还支付了剩下的赏金。
对于苍鹭的问话,段飞白并没有回答,在棺木打开后,他的目光落在黑衣杀手的身上。
当日在悬崖上,那黑衣杀手的目的明显不在他,而是在于陶靖衣。甚至可以说,他一早的目的,就是抢走陶靖衣,跳下悬崖。
段飞白怀疑有人设局,命苍鹭带人查探悬崖是否有暗穴。一番查探下来,没有任何结果。
要么是他猜错了,要么是那人心机太深,做事天衣无缝,将一切痕迹都毁去了。
如果是后者,他为何千辛万苦抢走陶靖衣的尸体。
陶靖衣在掉下悬崖前已经断气,是段飞白亲眼看着她断气的,她死后,他探过她的脉搏。
气息全无,心脏停止跳动,便是身体也逐渐冰冷僵硬。
她的的确确是死了。
如果不是在他怀中咽气的话,他可能要怀疑,是陶靖衣联合黑衣杀手,故意设了一场“假死”的局。
段飞白抽出腰间长剑,划开黑衣杀手的衣裳。黑衣杀手的身体在掉下悬崖的过程中,被树木荆棘划伤,落地的瞬间,更是被尖利的石子割伤,摔得骨骼尽断。
段飞白的目光在尸体上逡巡着,仔细辨认着这些伤口。
“苍鹭,你见过我的剑法,我记得,此人一共中了我十三剑。”
苍鹭闻言,一脸震惊,接着,他似是明白了什么,目光落在尸体上,一点点地看过去。
段飞白的剑法凌厉霸道,一道剑气下去,伤可见骨,而且他所用之剑,无不锋利异常,剑痕划过的地方,皮肉十分整齐,与其说是剑法,不如说是艺术。但观这具尸体上的伤痕,伤口参差不齐,多数是荆棘或石子划下的。
“主人,苍鹭已经辨认过,此人身上并没有主人留下的剑痕。”苍鹭道。
这个结果与段飞白所料不差。
这样一来,就证明一个问题,抢走陶靖衣的,和掉下悬崖的黑衣杀手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也就解释了,为何黑衣人的目的在于陶靖衣,而非他。
他本来就是为陶靖衣而来的。
那么,被狼群啃食的女尸,也有可能不是陶靖衣。
只可惜,她的尸骨被苏星辰抢走,已经无从辨认,即便没有被抢走,那一把零星的骨头,又如何去辨认。
既是目的在于陶靖衣,那便是陶靖衣所识之人。段飞白在脑海中将陶靖衣所识之人过了一遍,再与那晚在悬崖上的黑衣人身形进行对比,倏然,风临止的身形与黑衣人的身形重合了。
这也是为什么段飞白做梦,会梦见黑衣人摘下面巾后,露出风临止的脸。
在很早以前,他就怀疑,那晚的黑衣人就是风临止。
她已香消玉殒,纵使心中有疑惑,再追究这些,又有何意义。
他早就决定,待大仇得报后,若再等不到她魂魄归来,便在天山绝顶以死谢罪,望能博得她的原谅,来世再续情缘。
没想到,他竟在梦中见到了她。
这还是这半年来,她头一回入他的梦。
段飞白在想,是不是她的魂魄感知到了他的思念,大发慈悲,入了一回他的梦。
曾深埋于心底的疑惑,再次浮现在眼前,这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站在这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
斜阳透过云层,穿过窗棂,罩在书阁的一隅。
鬼公子坐在书阁的角落,手中翻阅着一本泛黄的书卷。在他的面前,还有很多这样的书卷。
碧玉站在桌旁,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沓书。这些书都是从各地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整整两日,鬼公子坐在书阁中,一字不漏地翻阅着这些典籍。
碧玉不由道:“公子,您到底在找什么?”
鬼公子没有说话,抬手翻开一页,忽然,他的目光一顿,指着书中缺损的一页问道,沉声问:“这里怎么撕掉了一页?”
“这……奴婢也不知道。”碧玉惶恐回道。鬼公子要的这些书,记载的多半和花神教有关。鬼公子手中的这一本,记载的便是花神教的奇珍异宝,是从花神教那边拿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