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轻轻抚着石碑上的“爱妻”二字,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到头来,能给予她的也只有爱妻二字。
她为他穿过嫁衣,与他拜过天地,她死后,他才知道,原来他一颗冷硬得如同被寒冰封住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为她打开过。
是他一直被仇恨蒙蔽,以为她贪图长生,要和苏合一起谋害他。
他愤怒、失落、不甘,也痛恨过。
那一天,他就站在密室的外边,用冷漠的眼神注视着她。他耳力极好,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他无比地痛恨她,比恨苏夕颜胜过百倍、千倍。
因为她给他带来的痛苦,胜过苏夕颜百倍、千倍。
那时,他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杀了她。
他借酒装疯,用假的凤凰血玉试探她。她比自己想象得谨慎许多,她没有拿走那块血玉,但他的怒气没有消减。
掐住她脖子的那瞬间,他的确想过,就这样杀了她。杀了她,这一切痛苦的源头就断了。
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他心软了。
他改变了主意。
他这一生,从十四岁那场变故后,就一直被欺骗、被伤害。他的一颗心浸在仇恨里,早已千疮百孔。段飞白是他的面具,鬼公子也是他的面具,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掌控在自己手里,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人偶。
既然舍不得,那就掌控她,将这痛苦的源头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再不给她背叛的机会,哪怕是把她做成人偶。
可他终究还是错了。
她不是苏夕颜,她没有伙同他们一起害他。
她披上嫁衣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他却因为怀疑和愤怒,逼死了她。
哪怕是死在他怀里,他也未曾在她的眼底看到一丝恨意。
她又怎么会和苏夕颜是一样的呢。
她死了,他才明白,他的那些愤怒不甘从何而来——
他喜欢她。
可他明白得太晚了。等他幡然醒悟时,她已化作了一堆白骨。
昨日红颜,今朝白骨。
那一堆白骨裹在锦绣红衣中,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他的心口处一刀一刀地凌迟着,又连血带肉一把将皮肉撕去,一寸一寸地痛着。
肝肠寸断、痛不欲生,莫过于此。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段飞白抬头,隔着雨帘望向段红樱。
段红樱满脸嘲讽的盯着石碑上“爱妻”二字,冷冷道:“呵,爱妻?笑话!别忘了,是你逼死了她。”
她五指弯曲,凭空一抓,将段飞白丢在地上的鬼面具抓在手里,甩在他的怀中:“戴上鬼面具,鬼公子才是真正的你。”
***
茫茫碧海中,一艘大船朝着日出的方向缓缓行进。
“应该快到了吧。”钟灵用手遮着日光,望着滚滚波涛,低声叹道。
“听张老的意思,明早应该能到。”毓秀道。
张老就是掌舵人,他服用的不是什么毒/药,而是陶靖衣用来诓他的糖豆。他未经允许便出海,已是背叛了苏庄主,离弦的箭没有回头路,他只能硬着头皮将他们送到岛上。
“从今日起,便不用再给少爷灌药,等到了明天早上,少爷也该醒过来了。”钟灵道。
“就是不知道,少爷醒来后会不会大发脾气。”毓秀满面愁色。
“原来是你这两个丫头在背后捣的鬼。”一道少年的清朗嗓音冷不丁地在背后响起。
钟灵与毓秀浑身俱是一僵,面色煞白地转过身来,本该还昏迷着的苏星辰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后。少年神色铁青,眼神凌厉地盯着她们。
“奴婢见过少爷!”二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大概是昨日的药量放得不对,竟让苏星辰提前苏醒过来。钟灵和毓秀都没料到苏星辰会提前苏醒,脑海中顿时一片混乱。
这个小魔头,除了苏夕颜,没人能制得住他。
苏星辰冷冷抬剑,横在钟灵的颈侧,厉声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钟灵犹豫了一下,那把剑立时往她颈边送了一分,森寒的剑刃割开雪白的肌肤,鲜红的血顺着钟灵的脖颈滑落下来。
“少爷,手下留情!我说!”毓秀吓得身体一抖,惊惧地望着苏星辰,连“奴婢”的自称都忘了。
再慢一秒,钟灵美丽的脑袋就要和自己的身体分家了。
钟灵尚未来得及阻止,毓秀便一五一十将陶靖衣的计划全盘拖出。
她们只以为陶靖衣担心苏星辰大闹婚礼,并不知道真正的缘故,更不知道苏合的计划。苏星辰知道得多一些,但是,他也没能想通陶靖衣此举的用意。
难道真如他所言,阿姐入戏太深,爱上段飞白,竟临阵倒戈!
苏星辰眼底的光芒凶狠了几分。
蒙汗药的药力尚未褪尽,他眼前一阵晕眩,不得已用剑撑地,支着自摇摇欲坠己的身体,语气却是愈发地冷冽:“给我立即回程!”
在苏星辰武力的绝对碾压下,这艘出发了一天一夜的大船,不得不调转方向,返程回红枫山庄。
船一靠岸,苏星辰便迫不及待地掠向码头,抢了一匹马,朝着红枫山庄狂奔而去。
昔日气势恢宏的红枫山庄,早已化作一堆废墟,矗立在日光下。
苏星辰难以置信地瞪大着眼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小伙子,你是来参加苏大小姐的婚礼吧,可惜啊,你来晚了,就在几天前苏大小姐的婚礼上,人偶山庄攻进红枫山庄,苏家上下几十口人都没能幸免。你还是赶紧走吧,以免落到人偶山庄手中,丢了性命。”有路过的行人见他在红枫山庄前踌躇不定,以为他是苏家的亲戚,不由得劝道。
“什么?”苏星辰眼前顿时黑了一黑,明明站在大太阳底下,却浑身犹如裹了一层寒冰,冻得他不由自主发抖起来,“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那路人又叹了几口气,面上带着几分同情:“几十口人没能留下一个,只有苏大小姐的夫婿段公子侥幸逃脱,只是他痛失娇妻,生不如死……”
“阿姐!你说阿姐她怎么了?!”苏星辰猛地抓住他的双肩,力道大得几乎将他的骨骼捏碎。他整张脸狰狞扭曲了起来,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表情阴森得像是随时要吃人的恶鬼。
那路人面露痛苦之色,额上冷汗涔涔,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说的是苏大小姐?苏……苏大小姐被葬……葬在白头山……三生石畔。”
苏星辰耳边“轰”得一声响,全身的力道像是一下子被人抽干,不由自主松开了他。
路人骂了一声“疯子”,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
人偶山庄。
日光穿透竹影,落在段红樱的身上。她立在窗畔,冷冷望着屋外的绿竹,沉声道:“你的心脉受损严重,若不再进行医治的话,他日武功尽毁,就算有《洗髓经》也无济于事。”
在她的身后,是一张锦绣雕花大床。幔帐半掩,隐约有一道身影倚在床头。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的话,段飞白!”段红樱转身,满面怒色地喝道。
段飞白双目微合,面上俱是惨白之色。听见段红樱的质问,他睁开眼眸,眼底一片死灰。
“若是那姓苏的丫头知道她死后,你这般为他寻死觅活,不晓得会有多开心。她处心积虑地欺骗你,你却真的爱上了她。”段红樱冷笑一声,“当初,你死活不肯强攻红枫山庄,偏要以未婚夫的名义入庄摧毁他们的机关,我也依你,那时我真以为,你是为了保存我们的实力,如今想来,只怕那个时候你的一颗心就被那个丫头给剜走了。”
“段飞白啊段飞白,你别忘了,她是我们的仇人,你爱上她,你对得起九泉之下你的父母吗?”段红樱怒到极致,一掌拍在窗台上,留下五道指印。
“她不是苏夕颜。”段飞白声音沙哑地开口。
“此话何意?”
段飞白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移开视线,淡淡道:“段氏血仇我没有忘记,该手刃的仇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姑姑,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活着。”
活着,等她回来。
她既然能借尸还魂第一次,一定可以借尸还魂第二次。
他要好好地等着她回来。
段红樱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足音,接着便有一人隔着门在屋外道:“庄主,探子回报,在白头山发现了苏星辰的踪迹。”
“抓住他了吗?”
“属下无能,叫他给跑了。而且……”
“而且什么?快说!”
“而且他还挖开了苏夕颜的墓,抢走了苏夕颜的尸骨。”屋外那人的声音颤抖着,“那小子轻功奇高,眨眼间就不见了。”
段红樱心头一凛,只觉得身后掠过一阵风。她立时朝床畔望去,床上青纱拂动,幔帐后的段飞白却不见了踪影。
白头山上,三生石畔,陶靖衣的墓已经空了。原本棺木里放着嫁衣、匕首和零星的白骨,如今嫁衣和匕首还在,白骨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