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他又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复杂,“有些事,只要搅进去,就再难脱身……我知道季朗的性子,他本不是爱求权势的人,只是一步踏错,之后……便是身不由己……”
赵昙醉心琴棋书画、诗词亦是当世一绝,性子亦带着些才子的清高……他更适合当一个文人,而非政客。
可那一步只要踏出去,之后,便是他不想走,他身后的人亦会推着他走下去……这条路,本就没法子回头。
他抬起头来,眼神虚虚地落在远处,似乎在看着当年弟兄友恭模样,良久,又语气虚幻道:“这趟浑水,我不想她也拉下来……”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梁玥。
侯均眼观鼻鼻观心地噤声——有时候他觉得自个儿主子当真是惨,明明这个大哥做得无一处不是,可弟弟们就是一个个比一个坑哥。
一同长大的二弟,和他抢女人;关照爱护的五弟,和他抢权力;最小的那个幼弟,也在和他抢司空的宠爱……咳……
当然……他家主子都那么大的人了,也不缺爹爹那点宠爱了。
*
却说那边的梁玥,在领了活后,倒也没急着去府衙,而是备了礼到张礼府上拜会。
赵兴是战场上起家,便是到了如今这地位,他亲征亦是常事,而惯常被他留下守着大本营的,便是长子赵卓。
而每次大军归来,定然是要迎接的。以往操办这事儿的,便是张礼。
梁玥当年和张礼也有些共事的情谊的,如今前去拜会到也不是太过冒撞。
只不过……五年不见,希望张掾属还记得她这个人罢。
梁玥递了拜帖,不多时,便有小厮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她请到了里面,又奉了茶点,“我家公子本是在等着姑娘的,只是不巧来了位客人……姑娘还请在此稍待,我家公子送走了人就来。”
梁玥有些意外——张礼在等她?难道是赵卓的吩咐?
心中思绪万千,但面上丝毫不露,她含笑冲那小厮道了句谢,便耐下心来等着了。
那小厮本谨遵着自家公子的吩咐,恭敬地低着头,听到那道谢的软语,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抬头看了一眼。
……就只那一眼,思绪便满满地被占满,脑中像是断了片。
脚底下发飘,整个人都是荡着出去的,恍恍惚惚走出去院子十几米远去,直到“砰”地一声撞到了树上,才“唉哟”地惨叫一声,总算是捂着额头缓过神来——
这姑娘,好看得……简直邪性了。
*
屋里没有其他人,梁玥坐得无聊,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她看着窗外的布局,总觉得有些眼熟,但这确实是她第一次来张府拜会。
梁玥仔细回忆了一阵儿,总算察觉出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布局了……姚章府上。
说起来,这两人还是同门师兄弟来着……
她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就看见那边张礼出到院子里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庄稼汉打扮的中年男人……想来就是张礼的客人了。
梁玥有些意外,她着实没想到,张礼的客人会是这个人。她看着那中年人突然顿住了脚步,冲着张礼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张礼中间伸手去扶他,却未搀得起来。
张礼似乎有些无奈,他半躬下身,同那人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梁玥听不太清楚。但那中年人却似乎被他说服了,情绪肉眼可见地平稳了起来。
梁玥看着这情形,不由感慨,果真是时过境迁,每个人都与当年不同了……
她还记得,当年的张礼可是个一开口就磕巴、再害羞不过的少年人。
……经年再见,倒也能游刃有余地安慰人了。
她又瞧了一眼这与姚府有些相似的布局,不觉默想——
可别成了姚章那个讨人嫌的性子……
第61章 画中情形
张礼送走的那中年人姓孙,便是先前被朱棋占了地的那一家。
如今,既然赵卓不打算将事情捅到赵兴面前,自然最好要在赵昙归来前,将此事处置好,免得到时候闹大了。
鄢国那血淋淋的结局在前,若说对赵家没有丝毫触动,那是不可能的。最起码,此刻外敌当道之时,无论是赵卓还是赵昙,都不敢做得太过。
张礼送走那人,便转身折回,回身时却不期然对上一双明眸。两人对上视线,那眸子微微弯了弯,潋滟的眼波带着笑意,明明心中早有准备,他还是被看得脸上一红,说话都不利索了,“梁、梁……主簿……”
这模样倒是同五年前的他重合了,那点生疏感不觉散了许多,梁玥那客气的笑容多少带上了些真心实意。
“这、这边请……”张礼比了个请的姿势,就领着梁玥往正堂去了,只是那脚步都带了几分踉跄,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同手同脚的僵硬姿势,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慌张来。
梁玥不觉笑着摇头,熟悉感涌上心间,她轻声道:“……子仪,不急、慢慢来。”
张礼脚步一下子顿了住——
【子仪,不急……】
【……莫慌】
【慢慢说就是,我能听明白的。】
……
当年被师兄邀来兖州,张礼开始是拒绝的。
乱世之中,但凡有些才华之人,都在找寻明主,以期一展胸中抱负,他也相信赵兴当是明主,毕竟,那可是师兄甘愿追随之人……只是,那时的他早已心灰意冷。
他初出山门之时,亦是意气风发。他是少陵先生门下弟子,那位先生所教导之子弟,皆是英才。
少年傲气,当年的张礼亦不例外,他虽非张扬之人,但骨子里的自傲却是不输任何人的。
但种种期许,皆在现实面前碎成了残屑,少年的傲骨,也被消磨殆尽。
晋末为官,家世、姿容皆在评品之列,如今晋虽没落,却沿袭下了这个旧俗。而他自己……既无煊赫身世、又无出色品貌,虽自诩腹中才华,却因口吃之故,连自己的想法都无从表述。
无人愿意听他一言,便是同门替他引荐,也只得几句敷衍。
撞得头破血流之后,他终于认清了——张礼……不过如此……
对姚章的那次引荐,他以为不过是又一次重复罢了……再经历一次的漠视、亦或是羞辱……
不过,同门之谊、姚章盛情着实难却,而他心中或许也存着些微的、不切实际的期望……他最终还是来了兖州。
当得知,赵兴暂且无暇见他之时,张礼心中不觉带了些庆幸……晚些见人,便晚些被赶走……
孰料,这一晚、就晚了数月,赵兴亲征徐州,他还未见将来主公,便姚章被安排到了兖州的府衙,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姿容绝世,在她的面前,他普通的相貌似乎也不大紧要,因为这世间诸人,在她面前都称得上一句普通了。
她博览古今典籍,但所思所想却并不拘泥于圣贤之言,时有惊人之语,细想之下,却又有道理在内……他自恃才华,却常在她面前生出些自惭形秽之感。
老天似乎对她极为偏爱,将天底下的钟灵毓秀全都赋在了她一人身上……
可就是这么一个天人之姿、稀世之才的姑娘,却并未有丝毫傲气在,温和有礼。
就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口吃,她从未有过丝毫不耐。每每都耐心听他阐述,甚至在他因为情绪过激,说不出话的时候,出言宽慰。
……那相貌太过昳丽,声音太过温柔,似乎什么都能包容在内。
是啊,不过是口吃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在她这般姿容面前,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完完整整地说完一句话呢?
况且……
他竟能得到她的另眼相待,是否……老天依旧没有放弃他呢?
那似乎是极平常、又不那么平常的日子,他恍然回神,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说话竟变得流利顺畅……再不复先前的磕绊。
……
“张掾属?张掾属?……子仪?!”
杯中的茶水都满得溢出了,张礼还维持着倒水的姿势,热水淌过桌面,在上方蒸腾出氤氲的雾气。
见张礼丝毫回神的意思也无,梁玥只得提了声音唤他。
“啊?……啊!!”张礼含糊地应了一声,执着紫砂壶的手一抖,一柱滚烫的茶水就径直径直浇在自己的衣衫上,单听那陡然升起的语调,就知道烫得不轻。
不过,经这一烫,张礼总算是彻底回过神来了……他当即连声告罪。
瞧着张礼大有顶着这一身湿衣服和她说下去的架势,梁玥连忙找了个由头告退。
衣服湿不湿的倒是不要紧,但方才那一下,张礼显然是被烫到了,处理伤处要紧,她要是依旧留在这儿,张礼恐怕不方便有所动作。
……
第二日,梁玥再登门拜访之时,张礼总算不复前一天的失态,举止有礼、进退合度,若是但这么看着,简直和五年前判若两人。
不过,经历前一天的他那手忙脚乱的失措,如今这模样,倒像是强撑样子,倒是也没有让梁玥因此生出什么隔阂感来。
张礼显然知道梁玥为何而来,提前整理了相关的文书、竹简摆在外头,就连次序都是整理过的。他从上到下,一份份展开、对着那遒劲的字迹,细细地将该注意的地方一一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