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一思索,便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末将以为,经过先前那一战,屯留城邑之中的资财业已耗了大半。如今我军只需趁虚而强攻之,必能将其一网打尽!”
忽而耳边传来几声痛苦的嚎叫,听着似乎是从伤兵营那处传来的。蒙恬眉头一皱,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那日他去探视伤兵的情景。
当日他踏入营帐之时,浓郁的腥秽与腐臭之气扑面而来,引人作呕。而营内人满为患,遍地血污,他竟连个干净的落脚地方也找不到。
他还记得,其中有位被城墙上赵军抛下的滚木礌石击中,自云梯摔落断了腿骨,又被砸到了脑袋的可怜新兵,最终还是因为重伤不愈,生生死在了他的眼前。
听人说,就在月前,这位士兵还刚刚托人写了封报平安的家书,寄给家中老母与新婚的妻子。
想到这,蒙恬面露不忍,又说道:“不过就算围而不攻,城中的粮草也总有耗尽的那一天,到时城门自然不攻而破。”
他转念一想,便又改了主意。不管为公还是为私,减少士兵伤亡总是势在必行。
秦赵宿怨甚深,之前那一战赵军殊死相抗,秦军虽攻占屯留,损失却也不小。若此次再强攻叛军,就算得胜兵力也必定又要折损大半,到时候父亲又怎么和大王交代?
“叛军自然是耗不起,可我军也耗不起。”蒙武摇了摇头,淡淡道:“战事拖得越长,对我们反而越不利。若长安君联合他国援军来个里应外合,前者诱敌深入,后者径截辎重,那我军便会被杀个片甲不留。”
他双手抱拳对着空中行了个礼:“更何况,朝中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你莫忘了,长安君在叛变之前,可是率援军来助我们攻赵的。”
“末将明白了。”蒙恬闻言,心中一凛。
经父亲这么一提点,他便茅塞顿开。
先前朝中派援军前来其实就是委婉的催促,而父亲领兵在外长久不归,如今又有长安君叛变的例子在前,若遭奸人诽谤,定会招致君王猜疑,恐引杀身之祸,到时候纵使他们父子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于是他锁眉道:“那如今我军又该如何作战?”
“孙子有云:上兵伐谋,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说到这,蒙武一把将那地图扯下,揉作一团,又轻笑道:“所以又何必费时费力再去攻一次城?那些跟着长安君叛变的军士,既能被买通一次,自然也能被买通第二次。如今我便用这招离间之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今夜子时,城中会有内应以举火为号,为我军打开城门。”见蒙恬若有所思,蒙武便将地图塞入他手心,劝慰道:“你还年轻,这为将之道,可有得琢磨呢。”说罢扬长而去。
*
夜深寒风起,屯留城邑外的护城河上早已结起厚厚冰层。城门边两排参天老树的疏落枝桠形同鬼魅张牙舞爪,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更加瘆人。
城楼之上,一名年轻男子负手而立。冷风猎猎,吹得他衣袍飞扬。
身后侍从静静地望着男子单薄的身形,许久后还是出声劝道:“明日还要迎战,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才是。”
他一觉醒来,见公子床榻上空空如也,便知其定是和往常一样,又到了那城楼上发呆远眺。他急匆匆披了件袍子登上了城楼,果然在此见到了公子。
“我知道了,樊伯。”成蟜嘴上答应着,却没挪弄半步。
被称作樊伯的侍从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如他所料,兵变之事进行得很顺利。趁着将军蒙武与张唐率兵收服临近的城池之时,他和城内的守军便不费吹灰之力将屯留占领。
随后,他与公子就等来了秦军意料之中的反扑。
那日他押着公子到城楼之上,听秦军小将在阵前宣读赵政的平叛诏书。诏书仅有九字,却字字诛心。
小将一时不察,诏书摔落在地,串着竹简的丝线断裂,竹牍落于地下,显出“赵成蟜一行,并宜杀戮”的字样。
待秦军撤退后,公子便命人将那竹牍拾起,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才将其丢弃在地。
自此之后,公子仿佛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公子不再反抗,乖乖地听将士们商讨守城之策,甚至不再以“你”相称,对他呼来喝去,而是尊称自己一声“樊伯”。
可公子却也不再笑了。
只有他知道,公子心中是如何痛苦。
因为他时常听见公子在睡梦中哭叫,口中喊着“王兄”,醒来时却面色怔怔,眸光冷冽。
他促成了公子的破茧成蝶,却不晓得该如何化解公子心中之痛。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所做的选择是否正确,而这成人间的游戏对心性单纯的公子来说是否又太过残忍。
樊伯陪着成蟜在风口站了一会,便扶着他走下登城阶梯。
忽见一小兵拾级而上,见着二人便下跪道:“禀报将军!城西之门不知被何人打开,秦军攻入城内,与我军杀作一团!如今我军不敌,节节败退......”
樊伯闻言面色一惊,见城内燃起火把,西南角烟尘滚滚,心知不妙,便赶紧拉着成蟜跑下城楼。
只是两人刚落了地,便被几匹军马团团围住。只听马上一人大笑道:“那个年轻的便是长安君成蟜,若有取其首级者,大王重重有赏! 你们还不快上!”
“原来是你!周壁!”樊伯见着说话之人,不禁目眦欲裂。
不久前这周壁还向公子提议请求赵王援助,发兵抗秦,没想到转眼之间就变节投靠了赵政!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是顺应时势罢了。”周壁面色猖狂,又转为扭曲,用剑指着成蟜道:“到了九泉之下,你可千万别记恨于我啊!要怪就怪你那狠心的王兄吧!”
眼见剑锋就将划破自己的喉咙,成蟜被那肆虐的杀气一震,又听他提起赵政,一时分神,竟然忘了躲避。
他无助地闭上双眼,听闻耳畔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他能感觉到滚烫的鲜血喷溅到自己脸上,可他却不觉得疼痛。
成蟜睁开双眸,却见樊伯挡在自己右侧,而他左胸前破开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冬日的衣袍厚重,却也挡不住那深长的伤口,止不住那蜿蜒的血流。
成蟜这才回过神,他猛然夺过边上之人手中的剑,将其砍倒在地,便夺了他的坐骑,扯着樊伯飞身上马,向西门奔去。
“还不快追!”周壁对着小兵们大吼一声,将缰绳一拉,掉转马头便跟在成蟜后头,紧追不舍。
趁着城内一片混乱,成蟜顺利逃至城外,借着月色在丛林中纵马疾驰。马蹄声与挥鞭声划破寂静,惊起几只栖枝雀鸟叽喳,四散飞去。
林中地势高低不平,颠簸得前座之人发出几声低微的痛呼。
成蟜柔声道:“樊伯你先忍着,待我甩掉他们后便去寻人为你医治。”只是他变声期的嗓音粗嘎嘶哑,那柔声细语听起来更像是疾言厉气。
他听着也觉得不好,便低头对樊伯挤出一个笑。
急速成长的少年,不仅学会了体贴守礼,也学会了将悲伤隐藏在微笑之下。
“公子…….”樊伯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凑到成蟜耳边,气若游丝道:“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奴才……怕是不能陪您到最后了……”
从他胸口流出的汩汩鲜血沾湿了缰绳,起初滑不可握,很快又变得黏腻粘连。
从林中伸出无数高高低低的枝桠,仿佛要将二人连人带马一起拖拽到无边的黑暗中去。
成蟜面部被树枝划出一道道血痕,他毫不在意,只感受到那具老迈而佝偻的躯体在他怀中渐渐冷去。
泪珠盈睫,终是溢溢而下,混成血水打在樊伯僵硬如冰的脸上。
“不!”成蟜终于打破连日来的淡漠冷峭,喉中发出一声类似野兽般的痛苦哀嚎。
世间恐怕没有比看着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逝去,而自己却独活更悲恸的事了。
可他却还要活下去!
带着仇恨,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只听一声战马长嘶,成蟜死死勒住缰绳,才没从悬崖之上坠下去。边上几块山石受到震动堕入崖下,许久不闻落地声响。
身后传来男子粗犷的叫嚣声:“你已走投无路,还不赶快下马受死?”
成蟜望了望眼前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面色坚毅地转过头去,心中自嘲一笑道:莫非自己今夜真的要命丧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什么的还是比较难写,头都要抓秃了。
依旧没榜的一周【点烟
修错别字。
第23章 第廿二夜
营帐之外的泥地上横着两个缚辇,皆用白布盖着,依稀可以辨认出人形。冷风吹起一角,露出一只惨白的脚丫。
见此情景,站在一旁的军医的眉头不禁打了个结。远远见着蒙武与蒙恬来了,他便扯下面上覆纱,对二人行礼道:“参见蒙将军与蒙校尉!”
走近之后一阵恶臭袭来,蒙恬连忙抬手捂住了口鼻。而蒙武面色如常,他望向地下的白布,幽幽道:“尸体复原得如何?”
“小人行医这么多年,倒还是头一次见着被切分得如此支离破碎的尸体。”军医弯下腰去,将白布掀起,摇头道:“从山崖摔下,经山石和树枝切割,也难为那些搜寻的士兵能给我捡来这么多碎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