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扶着石头艰难地站了起来,试图解释:
“郑真人,你误会真君了……”
“有你什么事儿?”
郑菀视线掠过她空落落的左腿,紧了紧。
“郑菀,过来。”
崔望看着郑菀,眼神凌厉如刀。
郑菀偏过头,双唇紧抿,左手不声不响地反握住书远,隔着一层袖袍,能感觉出这个少年修士纤细的手腕。
他这样的孱弱,却保护了她许多次;而崔望……
“哟,这么热闹啊。”
便在这时,斜刺里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李司意与明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山隙里迈了出来。
两人法袍褴褛,也是一副狼狈样。
“刚才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与明玉都破了阵,竟然还冒出一阵幻影。”
李司意似是看不懂时下紧张的气氛,叹了口气,转头问:“弟媳妇,你看到了吗?”
“请叫我郑真人,小修士也可。”
“……哦。”
李司意左右看看,再看小师弟白得惨烈的脸色,不禁叹了口气,笨嘴拙舌的男人啊,认真相处起来,注定被抛弃的命。
他决定缓解下气氛。
“先说说我看到的吧,我的一千零八个红颜知己同时将我包围住,”李司意打了个寒碜,“真恐怖。”
明玉喑哑了声。
“我看见离微带着她,”她指了指郑菀,“走了。”
“所以……方才是不是有人在解幻境?”
李司意道,“就这么一层余波,都能把我吓死了。也不知道这解境之人,究竟碰到了什么。”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恐惧。”
明玉突然道,她向众人看了一眼,“是破阵之人,残存的恐惧。”
千霜惊讶地看着离微真君,她记得,最后他确实对着一座小屋,站了足足一天光景,再出来时,却连站都站不稳,而后来……
“行了,都过去了,还说这些作甚?”
李司意朝崔望伸手,“小师弟,你身上治伤的元丹拿来,我们都用光了。”
崔望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从储物囊中取出一个玉瓶,给他倒了两颗,又走到郑菀面前:
“手伸出来。”
郑菀不动,拽住书远的左手越发紧了。
书远伸出手,嘴角的梨涡一抿,露出些微赧然:
“真君莫介意,郑菀只是有些闹别扭,我劝她一劝。”
“你叫她郑菀?”
崔望莫测地看他一眼,书远被他看得一怔,郑菀立时站住,将他掩在身后:
“你又想像上回那样,打伤他么?”
“你护着他?”
崔望看她良久,眸中光影流动,藏着郑菀看不懂的某种东西,似冰冷,又似受伤,极浅极淡的一丝。
郑菀一愣,再抬头,却发觉那里已经重新凝固上了千年不化的冰雪。
崔望看了眼两人双手交握处,拂袖一股柔和的元力托着玉瓶送到郑菀身前,继而转身便走。
他走到千霜面前:
“走罢。”
“多谢真君。”
千霜扶着石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李司意惊讶了一声:“千霜真君这腿……”
“是,”千霜苦笑,“还得劳烦诸位尽快出阵,我需去丹心门求药。”
“自然,自然。”
李司意连连点头,左右看了看,还是搀着明玉,“你占卜看看,走哪一边儿。”
明玉将龟甲一丢,捏诀掐起来,一阵金光连闪,她指着东面,面上已是惨得毫无人色:
“行东,圭为三十八。”
她服下元丹,面色也不见好,显然受的不是皮肉伤,而李司意却看上去要好得多。
“吃罢。”
书远将玉瓶倾倒,浅碧色丹万落在掌心,他温柔地看着她,“出阵前,还是保持体力为好。”
郑菀看着前方,崔望已经抬步往前了,李司意左手搀着明玉,右手扶着千霜,回过头:
“郑真人,快些。”
唯有那人一眼都不往回看。
“怎么这么爱哭。”
书远将帕子塞她手里,看郑菀不动,干脆替她擦,“何必……”
郑菀这才回神,她心里闹别扭,便发着狠,任书远替她擦,目光直直地看向前,那人白色的袖袍轻轻擦过山崖,似是一片云淡风轻。
她仰头,迅速将丹丸吞了。
全身的创口酥酥麻麻的,有股温和的元力流遍全身,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她伸出手,发现刚才见骨的创口,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整。
“走罢。”
郑菀放开书远,抬脚跟了上去。
明玉与千霜在前方闲聊。
“你不知道,我与离微真君进的,是一块无元之地,长长的一条甬道,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说着,千霜转过来,嗔怪怨道,“郑真人实在是错怪真君了,我那般怕,求助他,他只肯借我一条带子,牵着走……”
“他借你带子,牵着走了?”
“是。”
第89章 铁索桥
那轻轻一声“是”,落到郑菀耳里,却像是往她心里扔了一块大石头。
大石头一声“砰——”重重落下,溅起了无数水花儿,将一切打得湿淋淋。
郑菀下意识往前看去,却只看到崔望被风吹得扬起的袍摆,归墟门的白袍极其适合他,即使少了一截,依然不减其风华。
墨发披散,玉骨仙姿。
他走在前,即使是在这荒凉的山涧、高耸的峭壁,都仿似走在金殿华堂,衣是他的皮,剑是他的骨,折不去他一点儿傲。
可郑菀恨他这样,他越是这般孤傲清冷,她便越恨,尤其在她动了心之后……
“郑真人,真君为了寻你,吃了许多苦。”
千霜言语恳切,话里话外,都在为崔望说话。
郑菀一声不吭。
她觉得,自己完蛋了。
她当真是个坏人,坏透的那种。
千霜越是大方得体,她便越讨厌。
她讨厌她随口便能说出的“真君”二字,讨厌她敬慕的口气,更讨厌她好似语重心长的劝解。
她懂什么呢?
郑菀想。
她知道,她与崔望之间经历了什么吗?又凭什么以自己人的口气,来劝慰她?
假惺惺。
“后来呢?”
明玉在一旁,却听得津津有味,催促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出现了一道悬崖,叫‘一人渡’,真君说这是他的幻境,要过幻境,便要下崖,我们便只好下崖,下了崖……”
千霜的声音是与郑菀截然不同的。
她说话时若黄莺出谷,清脆悦耳;不似郑菀,声音软糯糯,便仿佛一块甜滋滋的米糍糕,寻常说话也似撒娇,真撒起娇来,那股黏糊的娇娇劲儿,放许多人眼里,便是不够……正派。
郑菀这时觉得,千霜连声音都很讨厌。
她不想再听了。
“你很难过?”
自进了罅隙,便未曾开口的烬婆婆突然问,“为什么?”
“我小时候爱做梦。”
郑菀并未正面回答,反而轻声道,“每当闯了祸,梦里总会出现一个身披铠甲的大将军。大将军很勇武,很高贵,他有许多事儿要忙,可每次都会及时出现。”
“他说,我是他永远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小丫头,梦啊,总是要醒的。”
烬婆婆发出“嘎嘎嘎”的难听笑声,笑了会儿问:
“所以,你动心了?”
不待郑菀回答,又自问自答道:
“也是,这样的人中龙凤,日日耳鬓厮磨,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女娃,怎么可能不动心。”
郑菀默不作声。
前方已经出现了一道堵路的崖壁,几人快要接近了。
烬婆婆还在耳边喋喋不休:
“不过你也没资格要求,你本便是骗他的,你待他之心不诚,却要他待你全心全意,要了好处,又要痴情,是不是太贪了?”
“你现在捧了一颗心出去,便要他立刻千倍百倍地回报你,这世道啊,可不是这个理。”
是不是这个理。
可郑菀管不着,她也不认,反正世间之事,也不都是讲理的。
她现下看明玉百倍千倍不顺眼,看千霜千倍百倍不顺眼,更看崔望千倍万倍不顺眼。
他云淡风轻不顺眼,他不理,她不顺眼,他理她,还是不顺眼。
“行了,”烬婆婆叹道,“你啊,被你爹宠坏喽。这世界啊,可不是围绕你转的。”
“是。”
郑菀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从做梦起便知道,可崔望更叫她知道,她以为的特殊,不过是她以为。
一样的情况,他待旁人……也是一样。
甚至那人不需要讨好卖乖,不需要温柔小意,便能得到他的垂顾。
“停。”
便在这时,队首位的崔望突然扬了扬手,他指着前方千仞之高的石壁:
“血手印。”
果然,在崔望拂袖掸去一道剑风后,方才还空无一物的石壁上,赫然出现一只血手印,血色比方才还浓上许多,颜色浓得发黑,乍一眼看去,倒仿佛有血迹滴落。
而在血手印浮现的同时,“壹贰叁”等字样也同时在旁边浮现,且有三个数字与旁的字号不同,灰扑扑的,一片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