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可真糊涂,您不会还真以为,那莲子羹,是裴晏不小心端与您的?”
皇帝忽而面目狰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重重地喘着气,胸口起伏剧烈:“孽子!你休要胡说!”
裴桓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讥笑不语。
似是过了很久,只听得皇帝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皇帝唇色乌紫,有血从他的口中、鼻中汩汩流出,目光却是死死锁着侧方。
之前御医给他拿的那一碗药,就放在裴桓的手侧。
裴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那一碗药,伸手端了来。
皇帝转而死死盯着他。
裴桓向床榻走近了几步。勺子与碗磕碰在一起,发出叮咚叮咚清脆的声响。
勺子堪堪靠近皇帝嘴边时,裴桓慢了动作。看着床上之人噘着嘴奋力向勺子够去的狼狈模样,他忽然想起,幼时,裴晏殿前檐下,悬着一个风铃,风一吹,叮咚叮咚响,也是这般清脆好听。他很是歆羡,跑到皇帝面前,巴巴地求着父皇也赏他一个风铃。
父皇道,这风铃乃是西域进贡来的,很是稀有,绝无第二个了。
可不过几日,一场霖雨将那风铃吹落在地。皇太子很是难过,闹了一晚上不愿用膳,圣上马上又命人从西域使臣那儿要来了一个新的风铃。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自那时起,裴桓这才明白了,“很是稀有,绝无第二个”究竟是何意。
他复将勺子慢慢伸了回来,皇帝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神凶狠,是那种从不会对裴晏展露的眼神。
不过他再也不会被这般眼神所伤到了。裴桓想。
顷刻,龙塌上之人目光渐渐涣散。
裴桓将瓷碗放回原处,坐在龙塌沿上,仔细将皇帝那攥着他袖角的,如同枯枝的指头一根一根拨开,再静默着端详片刻他最后的容颜。
众多皇子中,裴桓其实是生得与他最像之人。幼时,裴桓还会学了他眉眼神情,在铜镜前反复练着。他最喜欢听人说的一句话,便是:三皇子与陛下可真像。不过,现下,他倒是不甚在意了。
他问他,江山好还是不好?他只觉得好,好得不得了。
裴桓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抚平衣裳上的皱痕,似是掸去所有晦气。
瓷碗着地,碎成片渣,浓黑的药汁在地上蜿蜒。乍一看,像极了浓稠的乌血。
殿门被人推开,哭天抢地的声音霎时挤满了又密又潮的寝殿。
……
永元十九年六月十九,帝不豫,庚辰,大渐,崩于紫宸殿,年四十有五。
传位圣旨早于前些日子便拟好了。皇帝若曰:天下之大,实惟重器。三皇子桓,睿哲温恭,宽仁慈惠。文武之道,亶自生知,必能诞敷至化,安劝庶邦。朕寝疾弥留,弗兴弗寤,是用命尔继统。其令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奉册,即皇帝位。
关于皇位一事,这先帝临了之前,虽都未再设下皇太子,但朝中确实没有多嘴议论的声音。一来,这传位遗昭,确实是合乎礼制的,尚且还有中书侍郎等人在场;二来,奕王已薨,原先的亲皇太子党,此时只恨不得能将头埋得再低一些,努力在人群中降低存在感,不惹新帝的眼;三来,近几月来,信王裴桓的野心和能力,群臣也是有目共睹,其确乎担得起一国之君的重担。
裴桓并不意外,先帝将自己传至紫宸殿那一晚,他心中便有了些定数。而先帝置在案上的那道假遗昭,自是用来气他的。奕王已薨,这皇位,怎能传给地下之人?
先帝大概是不甘心罢,到最后,那登上皇位之人,却不是他最心爱的晏儿。
思至此,裴桓眼中的轻蔑又盛了几分。
新帝登基大典将于七月初七举行。
第48章
“我飘啊飘,你摇啊摇,无根的野草……”
“凡事皆有定数,遇事不可强求,这善缘也罢,孽缘也罢,还请施主切记,不可相求……”
“阿珠阿环只愿小姐顺遂一生,享尽荣华富贵……”
“太子妃嫂嫂又为何喜欢晏哥哥……”
“等我回来……”
傅箐以为自己坠入了一口深井之中,不知是谁俯在井口那处说话,话音碰到井壁又弹将回来,在她耳边崩裂开,回音靡靡。
记忆尽头有道忽明忽灭的光,傅箐随着光源寻去,迷雾拨开,现出那一方桃花源的红瓣来。
只那不是桃花瓣,是阿珠红肿的双眼。
“王妃,醒醒,醒醒——您又做梦了……”
傅箐眼前渐渐恢复清明,记忆也重归旧处。
“今儿什么日子了?”
阿珠拿了方帕子,将傅箐额上的细汗一点点拭去。这都是方才她梦魔时逼出来的冷汗。
“六月廿六了。”
六月廿六。离新帝登基的日子只有十日了。
“我渴了。”傅箐冲阿珠眨了眨眼。
“阿珠这便去拿水。”阿珠忙不迭要起身,不过许是蹲在床前唤傅箐久了,脚蹲麻了却不自知,站起来后,身子不自觉晃了一晃。
“阿珠,你上来歇会儿,我自己去。”傅箐说着要从床上下来,却被阿珠止住了。她回过头来,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鼻尖却忍不住酸涩。
她家小姐这般好,却又为何这般命苦。
“王妃,就让阿珠为您做点事儿罢。”
傅箐这才又躺了下去,抬眼看着床帐上的花纹。先前是四龙纹,现下是云纹,往后又会是什么。
先帝驾崩后,裴桓寻了个由头,说这奕王薨前,曾同太傅府一起,与胡人相勾结贩卖私盐。欲加之罪,有何患无辞,一夜之间,傅箐由东宫主母,沦为掖庭宫中的罪臣之妇,听候新帝发落。
思至此,傅箐嗤笑出声来,她觉得自己现下这日子过得还真是狼狈,倒不如小说中原主傅箐直接暴毙来得痛快。
方才在梦中,那着一身玄黑之人,流了很多血,血自前襟喷涌而出,将身上华服染得渐深了几分。眼前一片殷红,她迟钝地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的睫毛上似乎也挂着一滴血珠。
……是梦吗?
那人犹在她耳边不住颤抖轻笑道:“傅箐,你可真是好样的……”
……
先帝驾崩后的第二日,裴桓来到了她的八凤殿。只这次不同,以往他都是翻的偏窗,只这次,他是光明正大地、以他新帝的身份来见她这罪臣之妇的。
“都先下去。”
“陛下——”
“下去。”他只不过挥了挥手,一屋子的人便都退了出去。
傅箐垂首,见拖曳于地上的一角龙袍,神色淡淡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裴桓上前两步,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望着他。他说:“看着我,再说一次。”
傅箐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道出来。
一上手,裴桓哪里舍得放开她,指腹摩挲着她下巴弧度,轻笑道:“你就连做个样子都不愿。”
“……放手。”
“你喊我陛下,我又该喊你什么?奕王妃?傅卿?还是傅箐?”
傅箐面上终于有了道裂缝,退后几步,大惊失色道:“你怎么……怎么会……”
“前几日,信王府上来了位贵客,卿儿这般聪慧,不妨来猜猜,这贵客会是谁?”
“……”
朱雨?
只会是她,这个傅箐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裴桓又逼近几步,伸手将傅箐拦腰揽了来,低下头和她鼻尖碰着鼻尖:“我不管你是傅卿,还是傅箐,我可以一概既往不咎。现下一切都结束了,你我也不必掩着,我自会给你一个名头……”
傅箐闻言,嗤笑一声:“皇后可以吗?”
裴桓脸一黑,手上使劲:“你不要太过分……”
“你既已是皇帝,要什么样的佳丽没有,我不过是别处来的孤魂野鬼,自视配不上你,还恳请陛下放我一马罢。”
裴桓没有作答,只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倏忽一笑,腾出一只手来将她的脸掰正,不管不顾便要亲下去,另一只手仍是掐着她的细腰,不让她动弹。
“为何我和裴晏大婚那日,你没有下药毒杀我?”
双唇堪堪挤上时,裴桓听得傅箐这般问,顿了一顿,复松开她,挑着眉似笑非笑问道:“你原是知晓?”
若非裴桓主观意志改变了,她早就会被炮灰了。
“自然是随我心意。”
自然是随他心意。
他不开心了,可以随意取人性命;他开心了,便可以像逗弄路边的狗一般,绕她一命。
“裴桓,孤魂野鬼实则是食人阳血的,裴晏被我克死了……”
“我若是信这些牛鬼神蛇,夜半早便被无数找上门来的冤鬼带走……卿儿是个聪明人,应当知晓此刻在我面前提裴晏会是什么下场。”他薄唇突然又凑上来贴于傅箐耳侧,暧昧道,“再者说,我巴不得你将我身上阳血吸净才好……”
“我不……”
“你今天说几个“不”字,我便要你几次。”
“我绝不……”
他阴恻恻笑了:“傅箐。你这是在找死。”
傅箐冷不防脚下失重,整个人腾空而起,再寻得实感时,已被裴桓压在了身下。